明治29年(1896年)6月16日清晨,日本本州岛东部的三陆县,一群前一天出海打鱼的渔民正准备满载而归。为了生计,他们错过了前一天晚上举行的“男孩节”庆祝仪式,许多做父亲的人未免心有歉疚。他们摇桨的手因此多加了几分力道,希望可以早一点靠岸,与家人团聚。

奇怪的事在这时发生了。

海面上一直风平浪静,只在之前的某一刻,有人感觉到船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可靠近岸边的时候,一道道巨浪却一再将他们推回大海。无奈地等待了几个小时后,一个渔民看到一条大死鱼一样的东西从岸边漂了过来。再近一些,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躺在垫子上的婴儿,四肢还在乱动。接着,另一个渔民叫了一声,跳下水去,奋力游向远方正在海浪中扑腾的一个身形。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漂来,渔民们恐惧地瞪大眼睛。惊呼声开始在潮声中响起,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一片,又转为撕心裂肺的哭号。

终于被七手八脚拽上船的那个渔夫的儿子,伸出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的手,指向岸边,嘴里挤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词。

“海……啸!”

发生于1896年6月15日晚8时30分的这次海啸,史称“明治海啸”。在它发生几个月后,美国地质学家约翰·米尔恩率领的研究小组确定了这次海啸的起因:大约在6月15日正午时分,釜石县东部约200公里的海底,塔斯卡罗拉海沟的海下火山口壁崩塌,形成了震级仅为里氏7.6级的海底地震。

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人们正面向貌似平静的大海,欢庆节日,祈祷幸福。

5小时后,海天交际的地方铺开了美丽妖艳的晚霞,人们开始翩翩起舞,放声歌唱,全不知死神已悄然走近。

8小时后,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海上传来,海水突然被抽干。接着,时速超过600公里的海浪刹那间在170英里的海岸线上掀起高达29米的巨浪。只用了不到5分钟,27000多条生命,上千栋房屋,数十个村镇,全部消失在一片烟波浩淼中。

在地球上一切自然之力中,海的力量是最不可捉摸的。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形容第一次看凡尔纳小说《海底两万里》时的感受,是“恐怖”二字。一个由美国、德国和瑞典心理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对“什么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颜色”给出的答案,则是海之深蓝。

人们常说,蓝色是生命的颜色,但是,在浩瀚的海洋面前,生命却变得无比渺小。我们不明白,海面下几英寸的暗涌波动,如何在穿越了半个地球后,化成可以将钢缆如丝线般扯断的巨大力量。我们也不清楚,几万公里外一毫米的降水,和超过1%的蒸发量,如何在几十个小时过去后,变作把整栋房屋连根拔起的猛烈飓风。它们似乎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永远存在例外。蓄谋已久的精心准备常常变成一场虚惊,而在人们自以为高枕无忧时却劈头盖脸地袭来。最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在那一片湛蓝平静的假象下,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我们完全无知的丛林怪兽、深谷火山。这个遥不可及的蓝色世界,让我们感觉到如此的无力。

英国学者大卫·艾登堡洛(David Attenborough)说:“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有10个人同时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也不算稀奇。我们这个拥挤星球的每一角落,也似乎都已有人探险过。可真相并非如此。地球最高的山峰仍然没有人攀登过;世界最大的动物在何处生育,我们仍所知无多;而且还有数百万的动物物种尚未被发现。这一切,都隐藏在海洋的浪潮下。”BBC《蓝色星球——一部海洋的自然史》丛书主编艾雷斯泰·法瑟吉尔(Alastair Fothergill)说,我们对月球表面的认识,比对我们自己星球的深海还要多。

被称为“大海之王”的法国潜海探险家雅克·伊夫·康斯塔(Jacques Yves Cousteau),一生的梦想,就是尽可能多地进入海的世界。他曾经说过,“我热爱大海的原因无法用言语解释,那是一种生理的本能。当你潜入水下时,感觉就像是一个天使。”他发明了水中呼吸器“水肺”和单人潜水艇,为人类打开了通往海底世界的大门。从1950年起,一直到1997年87岁逝世前,40多年的时间里,康斯塔驾驶着由退役扫雷艇改装的“Calypso号”考察船,对全世界的海洋状况进行了系统调查。这些考察留给后人的,是115部电视纪录片和50本书,以及一个更大、更具有吸引力的未知世界。

但是,对海洋的认识仿如一个圆圈。当它的半径不断增加,人类能接触到的圈外的未知世界,却也以几何级数扩大。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大卫·格罗斯(David Gross)的一句名言是“知识最重要的产物是未知……没有迹象显示未知有可能在未来被穷尽”。许多时候,人们自以为是的掌握自然奥秘,只有没见识过海的雷霆万钧之怒的呓语。在1974年秘鲁贺摩沙海啸中侥幸逃生的冲浪高手菲利佩·帕莫(Felipe Pomar),30年后提起亲眼目睹一艘渔船被巨浪打成碎片的经历,依然心有余悸。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宣称自己是“大海的挑战者”。

一位哲人说过,人的个头虽然不过6到8英尺,但有了工具,他却会认为自己是可以与巨人相抗衡的神族。半个世纪以来,人类心惊胆战却又不乏骄傲地吹嘘道,自己已经制造出足以毁灭地球生命十几次的核武器。很少有人想到,当那一天到来,最终毁灭的,很可能只是人类自己。6500万年前,一颗小行星落入墨西哥湾,引发的海啸淹没了今天的得克萨斯州。这次天地大冲撞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0亿颗广岛原子弹。称霸星球的恐龙因此灭绝了,但海洋依然在。而人类,要在更久远的几百万年之后,才从非洲的丛林中,伸直身体,走将出来。

而在7000年前,苏格兰和挪威间的海床发生大规模海底滑坡,大量海水被吸纳,引发大海啸,吞没挪威和冰岛。苏格兰沿岸的石器时代部落全部灭绝,整个古代社会的演进历史因此而改写。在有文字可查的时代中,人类历史被自然改变的先例,更是屡见不鲜。

不要以为进入核时代的我们有力量摆脱这样的厄运,那些只不过是好莱坞灾难大片中乐观的虚构。根据地质纪录,火山岛每隔10万年便会发生崩塌。几分钟内,数十亿吨岩块沉入海底,杀人浪便会再度来临。目前,夏威夷岛东岸已经产生了裂缝。对着这个威胁日本、澳大利亚、美国西岸甚至整个世界未来的大断层,掌握着最先进技术的科学家们,所能做的,却只能是守在最尖端的仪器旁边,默默等待某一必将来临时刻的到来。

“汝当敬畏海”,在一份明治年间留存下来的杂志上,一位俳句诗人写道。没有哪个国家能在对海洋的依赖程度上超越日本,也没有哪个国家曾如此频繁地承受来自海洋的灾难。或许,正是因为这错综复杂的海洋情结,使日本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有别于美国的海洋灾难预防体系。海边的人筑起一道道高高的防波堤,几十年如一日的进行着海啸疏散演习,但他们很少会像美国一样,建立庞大的预警中心和监测网络,期望揭开海洋的秘密,了解海洋的一举一动。许多人宁愿保持一种充满敬畏的无知,就像在海啸频至的地区,民间仍笃信,海啸是海神对各类仪式上亵渎神灵的人类的惩罚,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提醒。对此,我们无法做出价值判断。

公元115年,罗马皇帝图拉真在叙利亚安条克的一座礼堂中接受东方部落的宣誓效忠。就在仪式进行到高潮时,一场强烈的地震突然袭来,皇帝图拉真越窗而逃。历史学家记述下了这一幕:“颤抖的大地对人无贵贱之分,正如它吞没最卑贱的奴隶一样,它也乐意埋葬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或许,只有当自然以其最极端的形式展现在人类面前的时候,我们才终将明白,渺小的人类相对于广袤的世界,繁文缛节的社会规范相对于简单有力的自然力量,原来是那么的脆弱可笑,不堪一击。或许,正是因为这恐怖的深蓝,让我们可以开始敬畏生命,开始尊重被我们忽视了太长时间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