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与《祭侄稿》之比较

王德志

在中国书法史上,若提及最为著名的行书法帖,恐怕没有人能绕开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的《祭侄稿》,将其二者放在一起来加以欣赏比较,别具意味与启迪。

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时任会稽内史、右将军的王羲之,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与当地名士孙绰、谢安、支遁等41人聚会修禊,曲水流觞,赋诗书怀,共作诗37首,结纂为《兰亭集》,王羲之欣然命笔为之序,遂有了这千古一帖的《兰亭序》,史称“天下第一行书”。传说,此帖真迹被酷爱王羲之书法的唐太宗李世民做了昭陵随葬之物,目前人们所能见到的是被称作“下真迹一等”的唐人冯承素的摹本。拜观《兰亭序》,如对高人雅士,如沐清风,如临秀松,无人间火气、霸气,一派自然气象。真可谓清丽绝尘,真水无香,令人叹服,玩之不倦。其用笔清利遒健,变化多端,顾盼呼应,笔姿活脱,诸法悉备。“参差之趣得于挥洒,险夷互彰来自映衬”(欧阳中石评语)。尽管1965年郭沫若先生在《文物》第6期上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由此引起书坛上著名的“兰亭论辩”结果莫衷一是,但这种考据丝毫无损《兰亭序》在书法史上的辉煌地位。许多历代书法大家都有《兰亭序》摹迹传世。如唐代的褚遂良、虞世南,元代的赵孟兆页,清代的八大山人,当代的沙孟海、沈尹默、陆维钊等。或许是王羲之挥毫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得天时之祥瑞;或许是“茂林修竹,流觞曲水”,惹人怡然陶醉;或许是“群贤毕至,老少咸集”,令人意兴勃发;或许是王羲之一觞一咏,酒意诗兴交集等原因所致,事后他曾数度誊清,均不及原草稿的书法气息纯正,遂有传涂抹笔迹的《兰亭序》于世。

唐玄宗末年,安禄山发动叛乱,当时颜真卿和他的从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分别在山东、河北抵抗叛军。不久常山陷落,杲卿及其幼子季明被杀。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颜真卿命人到河北寻访季明的首骨携行。作了流芳千古的祭文———《祭侄稿》。鲁公此时联想到颜氏家祖“巢倾卵覆”,心情极度悲愤,提笔疾书,血泪与笔墨交融,激情共浩气喷薄。随着感情的起伏,笔墨跳跃跌宕。特别是到了“贼臣不救,孤城围逼”,再也抑制不住百感交集的愤激。像火山爆发,狂涛倾泄。字形忽大忽小,行距忽宽忽窄,用墨或燥或润,笔锋有藏有露,连绵起伏,笔势飞动,心手两忘,一泻千里。此稿随情挥洒,任笔涂抹,大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艺术魅力。元代大书家鲜于枢跋《祭侄稿》曰:“唐太师鲁公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书第二(第一为《兰亭序》)。”也有人认为此稿的艺术性高于《兰亭序》。

当我们将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的《祭侄稿》放到一起进行比较,发现有如下异同。二者都是文稿,也就是说还不是“成品”,但它们都有着极高的艺术感染力,都是神来之笔。非刻意而求之,少人工之安排,王羲之事后的几次誊清失败说明了书写艺术的不可重复性。正如宋朝黄庭坚《黄州寒食诗帖跋》中称赞苏东坡《黄州寒食诗》所指出的:“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恐怕也说明了这个问题。一个书家书法的性情、情感的表达力,草稿最易见得。元人张宴跋《祭侄稿》云:“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端楷终为绳约,书简处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处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这就告诉我们,优秀的书法作品常常出自于“无意于书”之时,而往往得之于“无意于佳而佳”。二者都存在涂改添加现象。《兰亭序》共28行,324字。有添加一处,删涂一处,涂改五处。《祭侄稿》共25行,234字。有添加一处,删涂七处,涂改七处(严格讲有九处),这一现象恐怕是草稿的特点之一。我们发现这些涂改和添加与其各自的通篇书风是极为吻合的,体现了作者一次性的生命流程。王羲之的涂改,大都在被废弃的字上用加粗笔画的形式为之,字形虽然粗了、大了,但依然体现了不激不厉的闲雅情调,得之于安稳。而颜真卿的涂改则大都在废弃的字上划圈后在旁边添字,有的地方圈了添,添了再圈。有的地方圈的笔道厚重浓润,但大部分却是以飞白笔道出之。充分反映了作者心绪的变化。通过比较,《祭侄稿》虽然比《兰亭序》在字数上少了90个字,但其涂抹和涂改之处却高于后者,这充分说明了前者海浪迭涌的愤激情绪。因此,后者的书风在不激不厉的心绪中首尾贯之,可谓“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而前者随着心绪的跌宕,其书写呈现了浓淡、勾连、迟速、涂抹圈画、穿插增补等的急剧变化,临近终篇草体渐渐地多了起来,大有心手两忘,我写我心之境。二者的心境不同,但同样为我们创造了千古不朽的艺术精品。王羲之写《兰亭序》岁在暮春之际,行的是与友人修祓禊之礼,作诗兴乐,“五合交臻,神融笔畅”,不亦乐乎?而颜真卿写《祭侄稿》,则是沉浸在从兄颜杲卿、从侄季明的“父陷子死,巢倾卵覆”、“扶而首榇”的极度愤激之中,难免“独怆然而氵弟 下”的心境。唐人孙过庭在其传世之作《书谱》中,提出了著名的“五乖五合”说,并进而言之,天时合适不如工具合适,工具合适不如心情舒畅(“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这一观点在王羲之书《兰亭序》时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所一一应对,而对颜真卿书《祭侄稿》时的心境却大相径庭,但颜鲁公依然写出了千古仰视、令人叫绝的名帖。因此我们是否可以对孙过庭的“乖合之说”提出一点点质疑呢?其“达其性情,形其哀乐”足矣。二者其时的心境迥异,但都采用了行书体(颜真卿的《祭侄稿》,时人或称为行草书)。它告诉人们在表达情感方面,行草书是最为合适之体。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书概》里说过:“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此言信矣。二者的用笔不同,是两大书风的典型代表。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笔以内 为主,大都露锋起笔,变化多端,转折灵动,利落洗练,纯出自然。因此,王羲之在前人的基础上创造的书风,遒美劲健,流美中正,写得劲媚、清丽、活脱多变(此帖中,笔画极简单的“之”字有20个,王羲之写的字字有别,决无雷同),在中国书法史上功莫大焉。颜真卿书《祭侄稿》,用笔以藏锋为主,纯用外拓法,骨力遒劲,柔中见刚,时现渴笔,郁勃苍劲,铁画银钩,有篆意,一改初唐士人风靡“二王”之习,将篆书和草书的意趣纳在了行书之中,其在“二王”之外独辟蹊径,有继往开来之功。

至此,我不仅突发感慨:当初的王羲之和颜鲁公未像时下一些书家以扭捏做作为审美取向,斯乃中国书史之大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