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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爱情受到社会规范的压制

古希腊神话说,在人刚产生出来时,是一种圆球状的特殊生物,他有四只手,四条腿,四只耳朵,一个头颅,方向相反的两副面孔。人因此能力强大,胆大妄为,使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忐忑不安。宙斯于是决定把人一分为二,使分开后的每一个人不是用四条腿而是用两条腿走路。这样人就变得软弱一些了。

但是,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在人的身体被分成两半以后,一半就成了男,一半成了女,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急切地想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尘世的爱情,象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产生了。

可是,人既已切为两半,要想重新融合在一起,又哪能那么容易?尘世在男女之间设置的重重障碍,又哪能那么容易克服?

爱情是一种困难,不难想象,也不难从理论上加以说明。

从古到今的社会规范,都为爱情制造着障碍。古代的事情不说了,就说现代吧。现代文明的一个突出特征,是普遍的科层制统治。机构化的权力制度,越来越客观化、普遍化和非人性化,合理而有效地、超强度地控制着每一个人。弗洛依德曾论证,人类苦难的三大根源,其中之一就是 “我们用以调整家庭、群体和国家中人际关系的方法的不恰当 ”(《 文明及其不满》43页)。因为为了要大规模地维护整个社会的统治,对个体不得不 “强令其从事苦役和克制”(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64页)。科层制、等级制的某些合理性,用于爱情这种“人际关系”,就成了非合理性。法律和秩序这种现代社会的合理模式,加于个人的爱情,在大多数情况下,却仅仅具有压抑功能。常说 “人为情所累”。情为人生至宝,维系人之一生,充实人之一生,甚至辉煌人生,怎么会为其所累?那是弥漫于人生的以科层制为代表的社会关系,如阴影鬼魅似地笼罩了人的一生,使爱情步步履荆棘,层层涉艰险。这样的爱情,怎能不困难?

还有家庭这种社会规范,无论它有多少优点和合理性,当它用法律形式(过去的一夫多妻制与现时的一夫一妻制)强硬保护两个人的婚姻关系时,很多情况下也主要发挥着压抑的功能。

所以爱情至多只能是硬币的两面,这一面固然是光明灿烂、陶醉忘情、缠绵悱恻,而另一面却只能是在制度、规范、程序、社会关系的利爪钳制下瑟瑟发抖的待宰的羔羊。

在这重重关山阻隔的社会障碍中,两性关系日益密切地与社会关系同化,“纯粹”的、“真正”的爱情除了在一个个的个案中赢得短暂的辉煌外,还能具有多大的持久性与永恒性?

现代社会的另一特征是作为劳动异化的社会分工。异化劳动不仅在隐层次上导致痛苦,耗费大量的里比多能量(用弗洛依德的话说),而且衍生了生活方式、情感方式、人格与心理的巨大差异,使爱情的圣洁遭遇数不清的障碍、压抑和陷阱。用马尔库塞的话说,使“爱情降格为一夫一妻制生殖器性欲 ” (《爱欲与文明》63页)。

这还仅仅是从宏观上简单揭示爱情困难的两大因素,要全面加以说明,需要而且容易论证的东西不可胜数。文学巨著仅仅赞颂着“不幸的爱情”,决非偶然。除了悲剧的摇撼心旌的力量这个文学本身的因素外,那就是因为生活本身在处处证明着“爱情的困难”这个必然。

阶级对立、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受教育水平,宗教及民族差别,习俗与偏见,等等等等,都可能成为爱情困难的危险因素,由它们造成的爱情悲剧,不是一种罕见现象。

二 时间,它扼杀爱情

显然,爱情还有一个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因素,那就是时间。时间,它扼杀爱情。

刘立云的长篇纪实小说《瞳人》,记了一个历尽人生感情磨难的极不平凡的女人,在心里爱着六十年前离她而去的男人,毕生伫立在人生的崖边,等那个男人回来。她要等他一百年,爱他一百年。她的爱象磷火,即使躯体沦为废墟,无论多么疯狂的野草,也无法把她淹没——因为它是从骨头里跳出来的,直到烧成灰烬。关于她的一首诗真是哀婉悲壮到极致:“我梦中的情人呵 / 你要好好活着 /耐住那百年孤独 /其实我们一辈子都在 /等一个人……。”时间扼杀了女主人公和一切人的爱情。时间是一个永恒的神,在他冰冷的目光里,人和人的爱情轻贱如蚁蝼。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的爱的极致,都深埋在心灵的深处,我们一辈子,都在等一个人……。但我们这一辈子,与那深沉入骨绵绵无尽撼人心魄的感情相比,又何其短暂、何其轻微!所以女主人公说:“你呵,你呵 /你不要害怕毁灭 / 你害怕的应该是衰老 / 时间温柔地躲在你身边 / 时间它惨无人道”。

时间它惨无人道!人世间所有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冷静地面对;唯有为时间摧残的爱情----那饮尽人间孤独,熬干毕生血泪,终身都在期盼的壮烈伟大辉煌灼人却遥遥无期的爱情,或等待经年终于来临,而命运却残忍地剥夺享受她的时间的爱情,使我们撕心裂肺地喊出:时间它惨无人道!

爱尔兰诗人叶芝为他所追求的爱人茅德•冈写了《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在这为人称道的诗中,我们不仅看到诗人爱的真心,更发觉彻底暴露的诗人的无奈。他无法回避青春的消逝和衰老引起的痛苦,他只有用灵魂来消解时间的可怕杀伤力。在时间面前,高傲的诗人虚弱无力。

爱情,这个亲切得象生命本身一样的字眼,比生命更强烈、更火热、更执着、更珍贵,却也更短暂。虽然她能突破三维的限制,不可捉摸,来如奔马,去如黄鹤。但是,唯其如此,对好多好多人来说,她只是生命辉煌的一瞬。在这一瞬背后,是漫漫无涯的黑暗、无尽的啃噬和残忍的消磨。时间象一把刀,它把人类最为珍贵的东西砍削得形销骨立,经不起苍桑世界的轻轻一击。

空间也是爱情不可逾越的障碍因素。但时空归根结底可以看作是一起来扼杀爱情的。试看李商隐的千古绝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爱情的阻隔与灵魂的契合两相映照,既有钻心的痛苦,也有寂寞中的慰藉。而这里最为动情伤感的,是伤心的无奈的时空隔离之苦,是它使心灵相通显得弥足珍重。他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使人回肠荡气的,也都是离别之恨,相思之苦;天涯阻隔,梦境恍惚;缠绵伤情,语归沉痛;惊风泣雨,惟在遭逢。

即使与古人相较显得相对浅浮与直露的现代人,也可以歌吟出如上的感受。如席慕蓉:“终于与你永别/重回我原始的寂寞 没料到的是/相逢之前的清纯/ 已无处可寻”(《焚》);“你把忧伤画在眼角/ 我将流浪抹上额头/ 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 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 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 漠然地不再相识”(《邂逅》)。她的一首诗悟得特别好:“其实 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盼望》)”。

据说人永远在寻找“家园”。其实,人大半生都有意无意地以为家园就在自已所爱的异性那里,这也正应合了古希腊的那个把人一分为二的神话。但是,青春易逝,命途多舛,自己所爱的人,不是渐渐地变得俗不可耐,或隔膜如路人,就是慢慢地平庸下去,丧失那仅有的一点点浪漫,一点点激情,最后,人们才发现,还得重新寻找家园——但这时他已经明白,那种精神上依赖异性的家园,其实永远是一种幻想。他的心只好从此沉寂下去。

岁月流逝,两个人的爱从主观上也许都没有变。但感情本身不是大海高山,它是会褪色的。岁月、世事、尘俗、心理与外部的境遇,随时会侵蚀两个人的山盟与海誓。

也许更可怕的情况还会发生。岁月可能会变成一面筛子,纯情、真诚、信任、激情等等,会慢慢在不经意间被筛去,筛到后来,精华筛走了,只剩下了糟粕。没有了不断发自内心的情感,没有了一经触媒便可爆发的激情,爱情还能维持多久?

人人都在呼唤持久、深沉、百折不挠的感情力量,可这种力量在哪里?

爱的困难,到了无奈的地步,那就哀莫大于心死了。这是爱为时间折磨的另一个极端。爱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与社会阶段,特定的道德观念与社会伦理,特定的政治经济文化观念之下,可以是苦不堪言、惨不忍睹的。谌容《懒得离婚》真是写尽了不久前那个时代爱与婚姻的无奈。主人公们历经千般辛苦,万般磨难,却总也达不到“理想婚姻的三个条件”,他们沉重的概叹真象千层地狱下闷重的呻吟:“好象一切宝贵的都失落了 ……我佩服那些离婚的人,他们有勇气,他们活得认真……看透了,离不离都一样,懒得离!”这部小说几乎为大多数婚姻判了死刑,但是大多数人没能明白:不是愚顽的人们自己害了自己的婚姻,而是时间,时间才是真正的凶手!

认真分析一下,爱情在婚姻上遭受的挫折,正是为时间所毁。时间在为婚姻树起一座座纪念碑的同时,也为婚姻垒起一座座坟场。“难道你不曾看见石头被时间征服?不曾看见高塔倒塌、石头崩碎?不曾看见神殿和神象腐朽倾败?不曾看见神灵的威力难以延长命运的终点?”(卢克莱修《物性论》5)严酷的时光能摧毁一切,没有什么能抵御它雄狮的爪、风暴的牙、将一切都风化为尘土的无形而无所不在的刀。在婚姻中,时间磨损一切微或不微的距离美,一点一滴地销蚀那些本来就很脆弱稀薄的诗意、柔情和浪漫情怀,直至把爱情折磨得体无完肤丑俗不堪。没有婚姻的人生是缺憾的人生,有了婚姻的人生是艰难的人生。世上只有纯洁浪漫热狂痴迷的恋爱,却没有至纯至美至善至真的婚姻。有人认为有,有人标榜有,有人自慰已经拥有。但恐怕他们并未细细揣摸,细细品味,客观地加以研究。又或者他们觉得应该维护这件事物的尊严美好,不自觉地对其加以掩饰。这样说来,不是别的,只是人类的“文化”需要婚姻。

那些勇敢的人不愿掩饰不该掩饰的东西。他们知道,如果说没有结过婚的人不是纯粹完美的人,那么结过婚的人就更不是纯粹完美的人,因为他(她)必定已是在婚姻中死过数次,象经过数次大手术的残缺不全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