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妆(董家花园)》 文 / 蔓殊菲儿
http://www.yoyoto.com/img/thumbs/05/10/20068822243031423.jpg作品简介:含名家喻未然精美插画近30张,文图具有强烈的唯美主义风范,被称为本世纪初最美的华文小说集。包含蔓殊菲儿现阶段全套晚清小说,有胭脂泪妆、绿檀香、董家花园、手怨等人气作品,还有锦绣霓裳与鸳鸯绣鞋一干从未面世过的中篇新作,文字颓美典丽,凄婉优雅,散发出中国古典小说与诗词的神韵,思想也有一定的深度,是国内罕见的个人原创风格作品,以纯正的近代中国风情独树一帜,并因此而得到外国友人欣赏拟送法兰克福国际书展。
第一章
董家花园相传最初是董家第二代老爷嗣光为他的第三个爱妾青杏建造的郊野宅院,青杏本是当红的青楼名花,小曲唱得极妙,也是嗣光最爱的女人,但董氏家规严厉,决不允许娼妓入门,于是他便将她安置在了外头。爱情,随着对女人的娴熟而淡去,有了十二房姬妾的嗣光最后也管不了那点骨血,让她母子脱离了正族,听任其自生自灭。好在青杏是个有能耐的女人,凭着田产和放利子钱好好地发了一点小财,又为唯一的儿子沿训捐了个官做,老太太在世时,花园修缮得十分气派,良田千亩,湖光山色,庭院十围,美宅百间。青杏高寿,死的时候遗嘱厚葬,光一线千金的云锦外衣就裁了春夏秋冬四套,单袄里衣与各色绫罗绣品更是数不胜数,用掉了当地所有绸缎铺的最好货色,金银玉琅与青花斗彩诸类器具也是以网罗星。盛大的葬礼轰动了城乡,使天地为之失色。但,这也许是这个家族最辉煌的一瞬,青杏种瓜自已尝,董氏三代都是单传,只会守财不会兴家,到了第五代汇泽,花园规模已减至原来的三分之二,汇泽好不容易在光绪朝混上了一个四品的官做,五个妻妾却只有三姨太吉云跟他生了一个女儿,长得恍若绢画上青杏的眉目面相,一双桃花瓣形的明眸极滟,有秋水的涟漪。瓷白的脸上,唇色至美,红如珊瑚。七岁的嘉年,是死去的祖奶奶青杏骨殖上唯一鲜活的娇嫩花蕾——董家此支,镜花富贵,根基菲薄,命里绝后。小姐本是个美人胚子,自小便被三房当宝贝养着,惯到7岁,再无弟妹与其争宠,成天见鸡捉鸡,见狗打狗。一张小脸竟紧俏得有些杀气,丫头婆子把她当佛爷供着,让她大例例坐在正庭院的西厢房檐下赏梅。
那一天是那年中最冷的日子,云南诸地,少有雪下,但这几年特别地冷,冬天也星星点点地落起冰屑来。赵乾英穿一件右肘上打了块补丁的雪青缎旧长袄,跟着仆人老赵走进几重院子,花圃里栽着双围兰草,一树梅花正清幽地开着,迎面是董家前院的正屋,青的瓦,灰的墙,精巧的木柱花窗,檐下立着几个丫头婆子,杏黄与深蓝的浮云大襟袄子,袖着手,雪地一样苍白而漠板的脸。十三岁的乾英是一株单薄的白杨树苗,被连根拔起带到这里,只觉得冷寒害怕。中间那个高大的婆子张妈向边上迈了几步,走下石阶,直截跟乾英后面的老赵说话,乾英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
张妈让出的地方是摆着一张红木椅的,董家小姐嘉年就两脚悬空地坐在上面,那个女孩是这苍凉冬景的绝美艳色,桃花尖脸,秋水杏眸,着大红海棠提花绣袄,如意偏襟,项上戴着麒麟百岁锁,一对长长的辫子织到腰间,精致得无可挑剔——明杰看得呆了,乃至目眩,女孩面对这寒酸的长房亲戚,明眸一瞬,骄傲地瞥瞥嘴,鄙夷中透出些许妩媚来,冷薄地像刀片一样斜削进少年的心里,带着梅汁似的酸甜,隐隐作痛。
第二章
是的,这个家不是人呆的地方,老爷过完年后便去了外地赴任,在城里自然有别样的阿娇。而这边,花窗阴冷,男丁廖落,漫长的时光犹如蜘蛛结网,粘着蚊虫完整的亡躯,从容而幽深,是女人们难以打发的苦难朝暮。分名祥瑞的姨娘丫头们只不过是老爷在花园里随意洒下的种子,只管娶来不顾死活,淑月是她们的总管,也一样是空骨的花树,再没有结果的可能……
而两个孩子,在这苍凉的花园里,是一对吐着新叶的苗儿,嘉年再胡闹,却也喜欢这个长自己几岁的哥哥,当然定位绝不是与她平等的,她认为他是她的一个佣人甚至一只大狗,她喜欢躲在角落里候着他来,悄悄地向他扔出一个炮仗什么的,吓他一跳,又咯咯笑着逃走,他于是沿着她银锁清脆的铃响追过去,临到她身边却又怯弱了,因为,小姐往往会回头立定,做势到:“你敢?我叫张妈打你!”一张小脸极其凶恶,像姑妈说的咬人的小狗,他站住了,只顾呆呆看她,小姐便坏坏地笑起来,轻轻摇摇脑袋,张开手说:“乾英背我回去,我累了。”这命令是不容拒绝的,他于是乖乖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把她背起来,春天的梨树开满了粉白的花,有些落在小姐的头发上,有些落在乾英的肩膀上,而她的长辫子在他的颈子上蹭得怪痒的,乾英毕竟是孩子,身子骨单薄,走了一会便累了,小姐不肯下来,他于是恳求道:“嘉年妹妹,我走不动了……。”嘉年便用一支柳条抽他“快点!大狗狗。”他走不动时,便放她下来喘气,嘉年还是不放,搂紧他,像小狗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任性道:“乾英是大狗,我是小狗,我会啃扣子呢。”她于是学小狗的样在他怀里撒着欢儿,并快乐地汪汪叫几声。此时的少年,明眸如水,剑眉漆黑,白皙的脸上泛起桃花一般的红晕,他本来就生得俊俏,如今更加秀丽,面对白痴一样取闹的嘉年,心头是异常柔软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明爱情,他们只不过是在这冷漠庭院里相互取暖的一对小狗,嘉年胭脂色的织锦夹袄辉映着明杰雪白的长衫,是晚秋那落着金黄色叶片的银杏树下最美的画面,直到吉云带着丫头阴沉着脸,凶煞一般地闯了进来。
张妈被主子狠狠地训了一餐,吉云故意扯起嗓门,用全身的劲儿骂着:“你这老不经事的东西,白吃了那多的饭都呛到心眼里去了,董家只这么点骨血,又是个丫头,日后陪嫁的一只镯子都够你吃一辈子的。张妈你老糊涂啊,我又是个没心计的,咱俩凑在一起可真正叫人家给算计了,肚子不争气的到知道从外头拐带个野种进来,跟董家千金青梅竹马,到时候可连迎亲的锣鼓都省了,就白白地得了全部,撇下咱俩去喝西北风吧。”毕竟是昆曲班出生的名角,骂人都跟唱戏一样,字字铿锵,有腔有调,婉转之韵直上九霄,几个姨太听了暗笑,淑月生性懦弱,早就失宠,本已震不住众人,现在又被如此侮辱,气得脸上青白不匀,晕头转向地只顾咬牙喃喃:“贱人……一群贱人……。”月光从花窗里漏进屋子,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少年的脸,乾英紧紧地抿着嘴,明眸闪亮……
那一对小儿女自然不可能再在一起玩了,不懂事的嘉年却还想着在乾英身边撒娇,每次乾英远远看到她就坚决躲开,嘉年于是坐在地上瞪腿哭闹,银铃叮叮直响,但乾英再不理会。
第三章
这一年年关,却是这几年最冷的时日了,天上飘着细小的雪花,男孩又想到自己初来的那天,不免伤感。两个孩子都换上了新衣,嘉年是酒红色梅花暗纹绫袄,浮云偏襟,水绿色百蝶穿花底袖,,长辫与银锁如故,乾英则是藏青缎百福纹长袄,外罩一字襟杏色小毛儿马甲,前额新剃过,几个太太更是花团锦簇,争相斗艳。一餐饭下来,老爷要听昆曲,三太太也要粉墨登场,大家便全在席上供着。吉云唱过一出之后,乾英便悄悄遛出来透气,穿过与中院相通的长廊,夜色隐匿了高悬在廊上枯萎的迎春藤,在廊外的花园里,模糊望见梅花暗红的影子,有些许薄如游丝的寒香,沾上衣襟。乾英从侧门走进前院已有屏障相隔,流水般的萧笛乐声,已暗淡了下去,像是隔着一生一世,飘渺恍惚,他长长叹了口气,把双手笼在了袖子里面。遥遥地,仿佛是三太太的第二出开折了,她独选了《牡丹亭》中的皂罗袍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幽婉的歌声仿佛冰花,在这寂静清冷的寒夜里绽放,一小骨朵一小骨朵地打开,在他的脸上眉尖,美滋滋地吸吮着他身体的温度,乾英溺在这曲子里,无法可想,隐在一丛调落了花叶的月桂后边,独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这时,有脚步声从侧门外传来,嘉年清脆的银锁与吚吚呀呀的讲话声一下子打破了前院的宁静,原来,小姐爱零嘴,却嫌面前的不好,硬叫张妈陪着到厨房亲自去选。厨房本是在后院侧边,但大过年的,老爷已叫人把后院锁上了,没人在那边守着,张妈要小解,不敢往后面去,便带小姐走一路上都挂着灯,看着值夜仆人的前廊,到了前院,见亮光正好,虽值夜的暂且不在,但一遛大红灯笼亮得热闹喜气,便叫小姐在台阶边上等她,自己先去方便。嘉年于是站在灯笼红亮的光里自顾自地吃桂花糕,等了一会没见张妈,却见很难照面的乾英袖着手从东厢房前的月桂树后走出来,“乾英——!”见到他,嘉年当然高兴,叫喊声比平日提高了八度。月下少年的脸,苍白中透着鄢红,但神情是冷漠的,他淡淡地瞅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立着。可嘉年,却依然像一只小狗,粘了上去:“乾英,我给你吃糖,你背我进去看戏。”于是,她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跑到跟前,举着五福糖就往他的嘴里塞,乾英挥开她的手,她还是倔犟地粘过来,他于是再挥开她,她仍旧不依不扰,乾英火了,低吼一声:“贱货。”伸手推开她,这一下可不得了,他用了大力,一把将嘉年推倒,女孩站立不稳,几乎是倒载着跌下院子。正巧张妈过来,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幕,尖叫起来……可嘉年已躺到在地上,不省人事。乾英大脑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张妈冲下台阶抱起小姐摇晃哭喊,然后又来了一群人,提着纸灯笼,吵吵闹闹地涌过来,张妈走上檐下高台,给了乾英一个响亮的耳光,男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人却被打清醒了,半边脸上是张妈带来的嘉年后脑上鲜红的血!他剧烈地抖起来,听得见上下牙叩击的脆响,冰凉的眼泪淌进嘴里,模糊的视线中,晕死过去的嘉年像一只病弱的小鸟,在张妈的怀里无力地垂下一只手,袖子拉起大半,腕儿细瘦,长长的辫子在夜风中轻轻地跳动着,端秀的酒红绫缎,被泪水渍开,化成大片,在灯火的流光中与暗青的夜色交汇,仿佛琉璃溶化时的粘稠和晶莹。张妈风一样地抱着小姐跑去看医生,提灯的众人也如潮水一般地跟着涌去,刀割一般的寒风里,男孩听见里厅传来老爷用手杖击碎花瓶的巨响:“嘉年是我的心肝,那个小畜生不想活了?你们给我打死他!”乾英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不待家丁来捉他,利索地把前襟往腰里一塞,飞奔着冲出了大门,消失在新年的雪夜里……
十年,乾英一走便是十年,嘉年却再也看不到阳光月色和金黄的银杏叶了,那一交摔残了她的后脑神经,嘉年瞎了……。 第四章
乾英回来是带领护国军的一支队伍驻守建安的,二十四岁戎装英武的青年,已出落得高大魁伟,仪表堂堂。十四岁逃出花园的世家少爷,作了半年农户的养子后,偷了主家的钱登上前往武昌的列车,有幸邂逅了加入同盟会的哥哥,19岁便参加了1911年的武昌起义,成为湖北军政最年轻的成员之一,然后步步高升,再随同蔡锷将军参加护国运动,而后申请了留守云南,驻扎滇东建安——他的故乡。
催枯拉朽的战争岁月里,建安,相对是平静的,晚清旧族的豪宅并没有因为战火而焚之一矩,只是大都人去院索,十室九空。十年之前,乾英是投奔董家花园的表少爷,十年之后的今天晚上,董家花园的正院里,乾英又回归为了旧族少爷,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长袍马褂,懒洋洋地靠在红木椅上,坐在上首。红烛高烧,边上的仆佣垂手而立,战战惊惊。面前菜肴如同十年前一样精致,红烧玉兔,荷叶对鸽,火腿松茸,清蒸鳜鱼,四样主菜供着三七汽锅鸡,边头菜色三荤五素,呈花瓣展开,凉样启的是松花皮蛋嫩豆腐,甜点上的是燕窝莲子羹。乾英饭饱,启了甜羹喝,见又是那梅子青釉的高足碗,便放下笑笑:“姑妈真是客气了,我只带了一个副官过来,主家又只你一个,就这样大摆宴席,瞧,那鸽子才吃了半只呢。”对面的淑月听了也是笑笑,慢慢答道:“我等了你十年,这宅院已经够阴了,你来了,正好乘着你的阳气旺,下大宴款待,冲个喜。你现在虽然已成了长官,但总是个少爷出生,那边住的哪里真对你的胃口?索性过来同住,单独一个院落,丫头婆子任你使唤。”乾英没再说话,略略点了点头,对面的淑月模糊下去,场景如同旧宣纸上的墨色,慢慢浸开,有细小的喧嚣遥遥而来,绵密晶莹,宛若初春湖面的冰破之纹。一线绝艳的红从记忆的暗处吐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是盘香的烟,平稳续续,缭到了一处的时候,女孩美丽的面影,幽薄明灭,在湖面下轻漾着……“嘉年——”乾英吟哦般地叹息出来。
次日清晨,乾英出来散步,眼前的花园比十年前寥落了许多,瓦泥灰冷,柱偶焦黑,华美的铺地里,石缝中生满了半枯的杂草,零星地点缀着灰白的萎花,院落极其安静,只听得一两声鸟啼。在清晨的薄雾里,乾英莫名地觉得寒冷,也许,这阴霾的气氛源于四年前的一场屠杀,罢免了官职的汇泽回府久病。清庭亡灭,中原纷争,世道混乱,贼人得志,敛财闻名又没有了权势的董家理所当然地成为众矢之地,在经历了几次损失不大的偷盗之后,杀戮抢掳便降临了,董家财产一抢而光,董氏主仆尽行屠灭,老爷和四婕太喜虹都被乱刀斫于床上。年轻貌美的太太和使女们则被活生生地蹂躏斩死,剩下的,便是血流遍地,尸身横陈的花园……收租回来的淑月一见这情形,几乎晕了过去,而嘉年,从张妈藏她的西屋里爬了出来,在尸体中慢慢摸索着,月白织锦的梅花衫子上血污成图……淑月冲过去抱住这十四岁的女孩,嘉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在她怀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淑月的心里,痛如刀搅,一切对吉云母女的嫉恨全都烟消云散了。从此,小姐再不愿迈出西院一步——这就是为什么,饭席上主人只有淑月一个了。
乾英出了自己的那个院子,沿卵石小路往花巷中走,一路上青藤苍劲,曲径通幽。花巷尽头是一个垂下紫藤的月洞门,初春的日子还没着绿,一片沉寂。进了门后的院子,却惊见一树桃花开得极艳,无叶而繁苞,吐红散香,在这般的荒凉中美入骨髓,让乾英平地里心生欢喜,昂直了身,细心赏去,见着了花枝后开着门的西屋……
西屋里房的门是半掩着的,有阳光走进去了那么一块,里面很安静,乾英以为没人,直步过去,到了边上,心猛地一沉——明明有人坐在里面。他看见阳光停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截华美的云锦红袖,浮花累累,袖口极大,叠了两重,喜鹊登梅的粉底绣片,葱绿韭叶掐牙,素绢般苍白的小手,下面是同色红锦大镶滚衫裙,水绿凤回头绣鞋。乾英一直打量到脚,大气不敢出,谁知里面已然觉察,问道“谁?是谁在门边?”在极度的静寂突然出现那么清悦的少女的声音,有如冰铃在风中的叩响,却是透着柔弱的妩媚的,让他想到那无叶的枝上含苞的花蕾。乾英恍惚起来,几步便走进去到了她的面前——果真是她,是嘉年,她只是长大了,依然是记忆中那种如桃的美色,项上戴着银锁,还是一对辫子,但一直织到了膝上,只是在头上多了胭脂色的绢花,有蓝水钻的蝴蝶钿,搭配得恰到好处。一刹那,过去一对小儿女的诸多往事,像温暖的海浪扑打上心头,乾英的心里顿时涨满柔情,只想一把将女孩抱入怀里。但他一走近,她便害怕了,睁开眼睛对着他,虽是秋波般敛滟的美眸,却根本不起作用。“杨妈,杨妈——!你快来啊!”女孩慌乱起来。无助得像一只箩中的小鸟,“别怕……妹妹。”乾英温和地安慰,过去按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依是轻柔地说:“是我,赵乾英,你的大狗狗。”见她低头思考着慢慢露出笑容的时候,男子便宽心了,而嘉年记起后的第一个反映便是向乾英伸出手去“哥哥抱我。”乾英理所当然地拥她入怀,坐在红木椅上,娇小的嘉年柔顺地栖在他的胸前,抬起娟秀的瓜子脸,小手慢慢地摸到乾英新剃过胡子的下巴上,又往上抚上他的眼睛,有点不放心地问:“是哥哥吗?真是乾英哥哥吗?”“不是的话,又怎敢抱你,你不是可以随时喊人来打我么?嗯?”乾英自是不放她,用下巴去蹭嘉年的前额,“哥哥,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好想你……。”嘉年的声音湿润而娇爹,透着明净的忧伤,长长的睫毛像一对小蛾子轻轻扑扇着,有泪滴宛若水晶的珠子般自面颊上滑落了,十年了,女孩依然停留在八岁时的感情里,十年的分离只是初春湖面的一纸薄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瞬间化了,她还是那么天真,让他这么怜惜,男子的双臂于是收得更紧了。
杨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嘉年在乾英的怀里咯咯笑着,撒娇般地说:“乾英带我去摘桃花,我要杨妈给我们做花粥吃。”小姐,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笑了,她平时都像一个没有表情的布娃娃一样呆坐着,如今的表现却让杨妈无比惊讶。乾英牵着小姐的手慢慢出来,引她摸到绽放的花朵,“真香,它一定很漂亮,是不是?”嘉年喃喃地问?“是啊,可是,嘉年,你知道么?你比她们还美。”
是的,花园寥落,春晨轻寒,可偏偏有了这么一树桃花,有了这么一个女孩。于是所有的背景都暗淡了——涓涓初春薄雾里,人面桃花相映红——在旁边呆看的乾英心忽然疼痛起来,像一柄极细的银针刺入,再利索地那么几下,血便带着冒出了星星,在他男子坚硬的心头,痒痒地吐着细小的花,重逢的喜悦,甜涩的欢乐,心事的忧伤。一时介让他迷失了。
第五章
春末的一天,淑月正坐在前院北屋靠窗的塌上和贴身使女杏儿一起剥粟子,她着一件天青色绫纹偏襟衫子,墨蓝底醉八仙大镶袖,藤黄线香掐牙,葫芦盘扣上坠着碧玉莲花三事儿,主仆两个正说着晚饭的事,却见面前杏儿停了话头,只顾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便也调转目光投向外头,隔着荷叶鱼鸥的花窗,只见乾英领着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洋人过去了,淑月顿觉新奇,放下竹箩,忙忙出去。正迎着他俩,乾英笑着介绍道:“我的朋友,路易贝安,法国人,武昌济仁教会医院的眼科专家。”淑月听了,赶忙对那洋人微笑,问讯地看了侄子一眼。乾英看出了她的意思,笑答道“姑妈,我是趁路易到昆明交流事务之便,请他来为嘉年冶病的。”淑月听了,只恨仅有一张嘴,讲不完感激恭维的话,一臂里对在旁边呆看的杏儿使眼色,叫她赶紧吩咐下人为远客上茶备饭,打扫房间。
嘉年在生人面前是局促的,她很害怕来访者陌生的气味,一直拉着乾英的衣袖角儿不肯松手。诊断后,路易告诉乾英,女孩的眼睛本身无碍,主要是幼时因外伤而造成脑内淤血压迫神经而导致的失明,不过,不需要动手术,快捷而稳妥的方法就是用较猛烈的西药化开脑内的淤血,同时辅以中国助手配的散淤温补的中药固本,好的机率还是有的。于是路易开了西医的方子,又叫助手把固本的药一一配好,细细吩咐侍候小姐的丫头婆子,并为了不让她的眼睛过度疲倦和见光灼伤而给她缠上了浸过明润药水的纱布。于是,嘉年便被小心侍候着,她顶讨厌喝那苦涩的药汁,第一次反抗的时候,使女们拿她没撤,到是丫头小桔伶俐,赶去叫了表少爷过来,说来也怪,乾英的前脚刚踏进西院,小姐便不动了,松开拉扯陈妈的手,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来。“哥哥,是哥哥来了!快点,去倒茶呀。”陈妈于是转身介,出门提壶,正与进来的乾英打个照面,“不要倒茶!你只管把药拿来!”乾英的声音是干脆的,挽了右手的袖子接过陈妈递来的乌黑药汁,直直地端到嘉年的面前,“嘉年,把药喝了。”女孩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放在膝上绞着衫摆。“喝了它。”乾英继续说,声音温和了下来:“每天都要吃的药,不喝怎么会好呢?听话,乖。”嘉年只是低头道:“哥,这药苦得很,我不要。”乾英笑起来,“快喝吧,难道你不想第一眼就见到我?难道你不想看看如今的我什么样子了吗?”女孩听了呆了一呆,仿佛憧憬着将来而自顾自地笑了,那样子竟显得傻气,乾英于是把药放在她的手上,她颤微微地接了过去,先小口小口地喝,后来就把碗底子揪起来了个一饮而尽。旁边的小桔忙递糖过来,乾英一瞅,是玉寿斋的五福糖,已剥了油纸,露出里面血写样的暗红福字,不由隐隐地一阵哆嗦。
太好啦,乐狂,我太喜欢你了。 第六章
次日下午,乾英从军署回来得早,直截到厨房里去看有些什么菜吃,恰恰见到门口的院中的大水缸里养着条长长的红鲤鱼,便说要吃鱼。少爷从没有下过后院,这些做粗使的仆妇们见来了这么个俊美的主子,很是开心,一下子就都不做事了,全扭过头来只顾看他,乾英暗自发笑,对她们施令道:“捞上来给我剖了,你们哪个最会做鱼的,今晚整个红烧活鲤鱼。”哪里知道话放下去,却没有一个仆妇应声而动,乾英自觉没趣,正待发作,幸好一个叫杨妈的仆妇应答道:“少爷,这鱼不能吃,是镇阴气的,这宅子阴,厨房又是血光之根,所以在院里养了条阳气重的红鱼辟邪。”“这里阴?谁说的,就算以前阴气重,现在有了我,还会阴?别信那些江湖骗子的话,我今个儿就要吃这条鱼!”乾英显了他军阀将帅的本性,不抠这口气,强吃一条鱼。可命令归命令,仆妇们哪里敢动那条鱼,都垂下了头不吱声。乾英下得不台面,只得挽了袖子说:“罢了,我自己来吧,你们这些下人,胆小如鼠,根本上不得台盘!。”他于是俯身下去捞那鱼,可毕竟不是做这种事的,一点蛮劲不得要理,东西碰壁两眼乱瞅,只见那鱼上窜下溜,游刃有余,捞了半天只滑得一手腥气。乾英气得扔出几句脏话来,一掀前襟,只待冲进厨房拿大筒瓢来舀水。正在这当儿,边上闪出一个丫头,小碎花黄叶儿布衫,墨蓝镶边白麻里子围裙,早已抄起了两袖探身下去,只几招便把那鱼给降服了,活蹦蹦地扔进簸箕里,拿到乾英的面前。乾英一时愣住了,一是那鱼的鳞色是出乎意料地鲜红,二是这丫头是出乎意料地漂亮。她长得一幅狐狸的样子,鹅蛋尖脸,丹凤美眸,甜美的小嘴微微上翘,身段不像嘉年的瘦弱,却是高大而健康的,乳房十分丰盈,有点不衬那张脸的秀致。乾英笑笑,暗里嗑巴着她的味道,伸手将她的大辫子拢到后面,“你叫什么名字?捉鱼的美人?”他轻佻地问,女孩先是一惊,然后窃喜,脆嫩地说:“回少爷,他们都叫我桃儿。”“好!”乾英赞道“好名字,真伶俐的丫头,这鱼,你就给我做了,若整得好,我向姑奶奶要你上我住的东院去。”丫头高兴得前胸都仿佛有些颤微微了。
晚上的时候,鱼盛在长圆盘里上来,姑侄两个并洋医生陈副官一起吃菜。可那鱼也真怪,看上去老大一条,可就是瘦得很,没多少肉,净跟骨头粘在一块。好在桃儿手艺不错,味道很是鲜美,很快见了骨头,淑月笑道:“好好的一条红鱼,跟后院的那条一个模样,要不吃了多好,做一对养,更加吉利。”一席话下来,边上知底细的仆人全拿眼瞅着乾英,淑月也不蠢,望望两边,一下子就明白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副鱼骷髅半晌,脸竞惊惧得扭曲起来,筷子也拿不稳,哆哆嗦嗦地戳着乾英问:“是你,是你把它杀了?”乾英笑道:“不过是一条鱼……你不也吃……。”“混帐!这鱼是封魂锁,锁住花园一百来号冤魂的,如何吃得啊……”,淑月躬身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住椅子,就剧烈地呕吐起来。
天此时已经完全成了墨黑,饭厅里乱成一团,乾英坐在左首,看见门口有一小截白色的袖子样的东西飘了一下,他便起来,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的白影在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原帖由 小巫 于 2006-10-24 21:38 发表
太好啦,乐狂,我太喜欢你了。
:$ :$ :$ 为了小巫的话,我要继续努力,加油,谢谢! 第七章
鱼锁解了之后,花园隐隐地热闹起来,干干的还是那么多人,但这添的是阴界的热闹,
不过都是枉死的女人们,解了魂锁,可以自由来去。那群土匪已被护国军剿灭,寻不到仇家,都平静地驻望着她们生前所住的庭院,唯有一个牵挂在世的女儿,惶惶而不能安生。
入夜,乾英做了一个梦,他仍在迷雾中的花园里散步,芳草凄凄,石路上有如血的斑点。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这声音,湿润迷蒙,像自天而落的一滴最清亮的雨水,从玻璃上直直地滑下来,玻璃异常平滑,歌声所到之处,一线蜿蜒而冰冷的水痕——“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是昆剧《牡丹亭》中训女一出,但没有乐配,完全地清唱,然后还有贴旦和老生几个配角儿的唱音,但奇怪的是,那几个仿佛是在天上放着唱片,遥遥自云外而来,有点含混,可正旦却是一人在红尘的样子,字字清晰如叩玉,声声幽艳如叹息。乾英在梦中听得有些入迷,随情节游走,在月光下自顾自地微笑起来。
嘉年这边,只有一个月就可以放纱了,路易对这次的医治比较满意,照他的说法,应是可以让双眼复明的,但是……也可能不成功,乾英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十年前的失手一推,让妹妹成了瞎子,使他心中一直内疚,而如今终于可以赎罪了。他于是没几天就往西院里去,希望早一点看到奇迹。但是嘉年,她的神态与举动,却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她总是那么地依赖他,渴望感知他来,为了等他,她甚至在每天他可能会来的那个时候就早早地在西院的月洞门下候着,一听见他来,她就会高兴地笑出声来,把小手举起轻轻地舞着说:“哥哥,哥哥来了呵。”这样的依赖使乾英感到身负重担,嘉年的美丽和娇弱是让他怜惜到心里的,但更深的东西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从骨子里对她仿佛有一种畏惧。这种感觉像深秋出游,一丝凉风钻进裤脚一般,轻轻地上来,如伶俐的小蛇,忽然噬那么小小的一口,疼得冰冷而尖锐。
盛夏的日子比仲春要喧嚣多了,院中的花枝在此时都吐出大朵的花来,招惹蜂蝶,闹闹喳喳,紫藤也已结了累累的繁花,从上面坠下来,掩映了六合门和雕琢的窗,这才是真正的花园,植物们生长得异常肥美,有如生人的面容和神情,仿佛这董家已死的家眷们都从曾经禁固她们的红鱼骨骸里解脱出来了,一个个附身在自己曾洒过鲜血的花枝上,悄悄低语着窥探着。这使坐在屋内跟淑月谈话的乾英总是感到不安,他没说几句话便向外张望,但偌大的院子,真的只有他和淑月两个人。淑月穿一件天青色暗绫夏衫,双牙素滚,右手捻着柄墨兰绢扇,一臂里轻轻打着风,一臂里轻轻地说:“嘉年虽然看不见,但这个宅子里谁都知道她只喜欢你一个男人。”“可是姑妈,我让她治好眼睛就是为了还清我欠她的,我让她成为一个健全的女孩可以出嫁生子,我可以为她物色当地最好的男人作她的丈夫,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让我娶她。第一,我有未婚妻,是武昌恒裕商行的大小姐。第二,我是一个民国军人,不是一个遗少,我和她无法交流,我们不适合。第三,我是把她当妹妹看……。”“够了!”淑月忽然打断乾英的话:“四年前的那场灭门之灾后,我已经把嘉年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母亲,我明白她需要什么样的男人。乾英,你知道么?你是她所见过的唯一的年轻的男人,她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她的终生给你才是最幸福的,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是一个极脆弱的孩子。不光她,我们也需要你,乾英,如果你执意要娶李小姐,嘉年可以作你的侧室。只要你把这当作自己的家,经常来这里,好么?”“我绝不会这么做的!”乾英神情激动起来:“要么娶她,要么不娶她,我不会让嘉年作姨娘,嘉年是董家的千金小姐,又生得那么漂亮,怎么可以做姨娘?”淑月听了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望定自己的侄儿,如意髻上花簪素白的流苏蔌蔌抖动:“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你的内心是爱嘉年的……”“不!”“没有,从没有过,我只是怜惜她,我只是想还清欠她的债,我对不起她,但我真的没有爱过她,姑妈,你不要逼我,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觉得内心痛楚。嘉年的眼睛好了之后,我会让她嫁一个最可靠的男人。”乾英的声音平板而苍白,微微发抖,在淑月的薄扇底下仿佛轻飘飘的一张纸,虚弱无力。“呵,呵。”淑月冷冷地笑起来:“是啊,嘉年什么都没有,大都会商行小姐的乘龙快婿会希罕这么个乡下丫头和她的破庄园?”“姑妈年纪大了,想是糊涂了,如果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先告辞了。”乾英的脸板了下来,搪塞着起身向外面走去,淑月没有留他,木着脸把边上的玛瑙盘子拿来一只接一只地磕前天剩下的瓜子,瓜子有点潮了,无法嗑得如新鲜时一般脆响,她的眼前轻轻地迷蒙起一层薄雾,有冰凉而潮湿的东西如珠子一般地从脸上坠落下来。
[ 本帖最后由 乐狂 于 2006-10-24 21:48 编辑 ] 第八章
乾英走出屋子,当他看到北院月洞门口的一样东西时,突然哆嗦了一下,心停了几秒立即猛烈地跳了起来。那是紫藤花下一个女孩的下半身,月白的绸裤粉绿大镶,桃红色尖尖的凤头鞋,他走近了几步,女孩还是在花后立着不动,但却可以看见她的腰了,两条乌黑的长辫分垂两边——“嘉年!”乾英心头一紧,赶紧过去,果然是那个女孩,她以一桃花绸巾裹目,依他的声音仰望而立。闻得他走来,嘉年像以往一样笑了,她扶住紫藤的老树,候着他来,乾英试探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边上,轻轻挪过去握住她的,温柔地问:“你是怎么来的?”女孩的小手在他的手心潮湿而冰冷,像柔软的可以吐丝的蚕儿,有一种平静中暗涌的悸动。她的脸不像以往那样红润,而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血色。面对乾英,嘉年张了张嘴,嘴唇微微抖动,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你是怎么来的?”他加重了话语和手的力道,凝视着她蒙眼的绸巾。她的眼睛在绸巾的后面,他明显地感到她们在动,轻轻地转动着想事情,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出来。“你是不是听见我和姑奶奶说的话了?”乾英握住她的肩膀,那如纸一样薄的肩膀只要他稍稍用力就会碎裂的,但她依然不说话,“你是不是哑了?你给我说话!说话,你说话!你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自己走来的?你听见什么了?你告诉我!”男子有些慌张了,他大力地摇着她,她还是保持着那令他恐惧的沉默,于是乾英恼怒了,他挥了一个巴掌给她,嘉年倒在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地上,向着他,微笑起来,他感到那桃花绸巾后面的眼睛是张开了对着他的,像两汪隐在繁密花枝下的深潭,把他的惶恐完全地映照了进去。她依是笑,很傻的样子,像一只最笨的待宰的羊羔。乾英的心抽搐起来,正想上前抱她起来,淑月已经闻声过来,带着陈妈和杏儿扶起嘉年,她叹了一口气,平静地指令仆人把小姐送回去,对乾英说:“我想她是都听见了,你现在就不要过去碰她了,自有下人们来做。”然而,也正在这时,被两个仆人一左一右扶着的小姐突然挣脱她们的手,转身想跑,陈妈两人赶紧上去抓住她,沉静的女孩这时突然拼命地挣扎起来,她用手推,用指甲抓,用头顶,用脚踢,总想摆脱她们的手臂。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奇异的姿态,在这繁花开满的寂静花园,仿佛是一种残忍到剧痛的舞蹈,如此格格不入,银锁杂乱的铃声是唯一相配的呼号。乾英愣在那里,看到她痛苦地挣扎,甚至像疯了的小狗一样嘶咬着陈妈的手,他眼睁睁地看到两个使女半拉半拖着嘉年往花巷里走,临到了花巷里面,一直无声地挣扎的女孩终于大声哭喊起来:“放开我,我要哥哥——我只要乾英哥哥!”“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嫁给别人,只要哥哥,我只要乾英哥哥——!”这声音遥遥传来,饱含了泪水无边的伤痛,却又尖锐如裂帛,而且一直不断地撕下去,没有尽头——剧痛入耳,把乾英的心猛烈地剖开,让一股热血喷了出来,使他的腔子变得无比滚烫——他几乎要在这种痛苦中晕眩,盛夏让人膨胀的温度有一种混浊的味觉,空气如棉花一样塞满了他的肺部,染开鲜艳的血色,愈发胶联粘结,让人艰于呼吸。冥冥中,那声音随着女孩被带走渐渐小了下去,听不见了,花巷里盆载静雅,紫藤如织,淑月静静地立在身旁,长裙随风轻轻地摆着。花园恢复了平静,他的心也慢慢地被寂静之水冲洗着凉却下来,嘉年再疯狂地挣扎哭喊,都如石子投进暗夜的湖里,很快便沉入水中,无论落到了多深的湖底,水面都是温柔的微澜细漾,不似发生过什么。任何剧痛原来都只一瞬,跟着她最后的音节一起投入花园冰冷的湖水中,直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