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1:19

种玉记 上阙 2



春迟那只手,还搭在淙淙的肚皮上;她轻轻敲了几下,听到里面发出鲜活的回应。她的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医生,她是不是当真没有救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春迟忽然转头对着围在床边的人们说:“她腹中的孩子还好好地


活着,我们应该留住它的生命。”

  牧师泪流满面,问:

  “怎么留?”

  站在春迟旁边的钟潜俯下身子,小声问春迟:“你确定吗,它是完好的?”

  “是,我确定。也许我们可以剖开淙淙的肚子,取出孩子……”春迟拭去眼泪,终于说。

  房间里一片寂然,只有淌血的声音。

  “剖开身体?她立时就会死去。”医生低声说。

  “——你这是在报复她吗?”牧师痛苦地摇着头问。

  “不,我想帮她保住这个孩子,日后她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我的。”春迟非常平静地说。

  钟潜轻轻抓住淙淙的手,摇了摇她的身体,问:

  “淙淙,你同意我们这样做吗?你希望我们这样做吗?”

  淙淙面含微笑,闭着眼睛,不作回答。她的呼吸很重,肚子一起一伏非常明显——在离去之前终是有不舍,人人都看得出她对人间的眷顾。她舒缓的表情表明,她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医生,请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春迟坚决地说。

  医生错愕地看着众人,希望从他们中间得到一些意见。但是没有人回应。

  “医生,动手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试一试。”钟潜说。

  所有的人似乎都默许了,但仍没有人回应。虽然淙淙就要死了,但要剖开她的肚子、提前结束她的生命,仍是令人觉得残忍。

  “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也许……我也许做不好。”医生说。

  “我们都可以帮你,再不开始,恐怕来不及了。”钟潜说。

  医生颤巍巍地将刀子贴近淙淙的皮肤。玉一样剔透的肌肤,光滑而充满弹性,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纹。在隆起的小山坡上,圆圆的肚脐犹如一只沸腾的火山口,低声召唤掩藏在深处的小火焰。

  医生又犹豫了片刻,对淙淙说:

  “会很疼……请忍着。”

  淙淙仍旧含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众人都屏住呼吸。但不忍再看,将头别了过去。只有春迟仍坐在床边,双手按在淙淙的肚子上,感知着胎儿的呼吸。

  再见。当医生将刀子按入她温软的身体时,每个人都在心里说。

  弥留中的女人哀叫了一声,鲜血愤怒地涌出来,溅在春迟的脸上。麻木的眼仁也溅上了滚烫的血,火辣辣的。医生虽已做好准备,但忽然看到鲜血溅出这样高,还是吓了一跳,握着刀柄的手剧烈颤抖,怎么也无法继续下去。

  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只看到女人的肚子,像一口盛满鲜血的瓮,摇摇晃晃地擎在那里,令人无比敬畏。

  “不要停下来。孩子就在里面了。”春迟说。她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已经探到血瓮的深处。

  医生连连摇头,手已经缩了回去,而刀子留在女人的皮肤上。春迟知道他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不再勉强。她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那把刀,握住;另一只手一寸一寸地移动,寻找胎儿的心跳。

  她按住刀背,用力压下去。眼泪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淙淙发出细小的呻吟,不似先前那样痛苦。

  春迟分开血肉,便触摸到孩子柔软的脊背。它像一只快活的小鱼,在温暖的羊水里游弋,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个孩子被抱出淙淙的身体时,淙淙忽然用力抓住春迟的手腕。如此剧烈的动作令众人吓了一跳,只有春迟并没有吃惊,仿佛早有预料。只听淙淙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对她说:

  “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海啸到来的前夕,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在梦里听到潮汐起伏的声音,惶惶地醒过来。他推开家门,循着小路走上山坡。

  他看到红鹳离开了低洼湖区的鸟巢,蝙蝠从岩洞里飞出来。成群的野兔和猴子也都向山上跑去。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他记得祖父曾说起过幼年遇到的海啸,似乎与眼前的场景相似。他知道海啸要来了。

      他要告诉人们,海啸来了。于是他奔下山去。跑到山脚他又茫然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告诉谁。他是个孤儿,也没什么朋友,只是帮当地的土著人打一些短工,辗转各处,连固定的住所也没有。然而他始终觉得不能自己逃命。他跑到土著人的部落里,告诉他们,海啸要来了,劝他们逃走。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华裔流浪汉,或者是想趁乱偷东西也说不定。他们驱逐他,将他赶出部落。他不死心地站在村口对着他们大喊,让他们去海边看看,海浪比平时都要急促和汹涌。但没有任何人响应他。他失落地向回走,惊异地发现有两只狗从部落里悄悄溜出来,跟在他的身后。

  他路过西班牙人驻扎的营地。他犹豫是否应当告诉这些西洋鬼子海啸来了。他的家人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华人的屠杀。他围着营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跑过去和站岗的士兵说,海啸来了。士兵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认为这个华裔种族残余下来的可怜人大概是疯了,也或者太孤单,才跑到营地来作乱。一个西班牙人拿起火枪,朝着他的右腿打去。他拖着伤腿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条血径。

  他顺着动物留下的纷乱脚印向山上走,走不动了开始爬。身后的两只狗一边舔舐血迹,一边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来越慢,狗终于弃下他飞奔而去。

  大水犹如猛兽般扑上来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一棵桫椤树。等到水势渐小,他知道自己终于脱险,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哭喊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2:20

种玉记 上阙 3



他被从剖开的母体中拿出,分离。盲女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师连忙接过他,用有力的双臂将他举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炽亮的火光,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然而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一来一去,冷暖的交递,爱恨的传承,只在顷刻之间。




  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春迟面前腾起一团耀眼的光。强盛的光线刺破了她那双已经封闭和结痂的眼睛,抵达她的深处,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这孩子很神奇。春迟感到,因为他的降临,使她蒙受到了光,身体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情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宛如一场涤洗。何况是她亲手探入她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她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许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婴孩的诞生,热烈而勇敢地啼哭;将死的人光照回返,回荡着轻渺的叹息。牧师双臂紧紧抱住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春迟跪在床边,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经离去,温热尚余。身体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个混沌的午后,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罗花丛中,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为她洗澡,轻轻替她绑起辫子。不要言语,有言语就有猜忌,她们是不需要说话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纵然有罪,也会消散,只领受怀念,他们多么有福。春迟虽然不肯原谅,却也无法淡忘。淙淙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一片一辈子笼罩在春迟上空的云霞。

  至于那个孩子,在众人的手里传接,得到祝福。而春迟始终没有走过去抱他,因为无法承受这强盛的光。

  她几乎要窒息,不得不松开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就听见成群萤火虫惊慌飞起来的声音。她决定唤他做“宵行”,如此果决,不与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萤火虫,是夏天晴朗的夜晚腾空升起的一团焰火。宵行来的那日像一个节气。春迟觉得黑暗里的泅渡已经到了尽头,她像一只动物,水淋淋地爬上岸来。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2:57

种玉记 上阙 4



牧师非常不愿意让春迟带走宵行。他不认为一个盲女可以将婴儿照顾好。何况,她和淙淙毕竟是有些嫌怨的。万一心存芥蒂,定然会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无奈的是,这孩子只与春迟亲近。在他大哭的时候,只要春迟抱过他来,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觉的时候也要春迟哄,才肯安心睡过去,醒来若是看不到春迟,又要纵声大哭。这孩子既不贪吃,也不贪睡,仿佛只有一个心愿,便是被春迟抱着、哄着。




  春迟待他,也未见得多好,有时遇到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他。他从不会被吓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非常安静。因为眼睛看不见,春迟喂他吃饭也并不顺利,有时他一晃脑袋,米汤就灌进他的鼻孔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闹,小嘴张开,乖乖地等着。

  看到这样的场景,牧师只能连连叹气。也许这就是孽缘,毫无办法。这个孩子也许生来便是还债的,经由春迟的手生下来,仿佛身上打上了春迟的印记,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牧师忧愁地想,这婴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受役于春迟,听从她,跟随她。

  牧师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但他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婴孩为何对春迟如此眷顾。他不能体会,只有旁观。他无法拒绝春迟带走孩子。

  春迟和钟潜将我从教堂里带走,那时我来到人世还不够一百日。我辞别了和蔼的牧师、喋喋不休的简修女以及有着拱形房顶的教堂。哦,我几乎忘记了,我就是在这座教会的拱圆形房顶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后,牧师用圣水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为圣水来得太晚了,也不够热。第一个温暖我的,是春迟,于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春迟带我到大海边。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欢喜的是海边泊着的那些大船。它们比所有动物都要轻柔,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可是我们没有上船,春迟只是给我看看,就走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船和大海。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春迟抱着我站在海边的一幕。

  我依偎在春迟的怀里,看着那些漂亮的画舫船。船上起了炊烟,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饿。但在春迟的怀里,我总是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海风迎面吹过来,我咧开嘴笑了。幼时的我比现在要开朗许多。我想那些在潋滟岛的码头劳作的渔民们一定见过我灿烂的笑容。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4:27

种玉记 上阙 5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迟看到了光,内心充满感动,甚至不再恨了。她觉得,这个孩子正是向着她走来的,注定属于她。

  是否带走这个男孩,春迟也曾有过犹豫。面对这个男孩的时候,仇怨就在面前展开,历历在目,无法躲闪。当他一日日长大,模样会否越来越像骆驼?还是与淙淙相仿?

      可是无法抗拒的,是这孩子对她的热情。他拒绝了牧师温暖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向着她张开双臂,他看起来那么需要她——难道他不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盲女吗?每每他将小脸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时候,她内心坚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从女儿得天花死去之后,春迟便将自己紧紧锁了起来。宵行这团摇曳的火焰,靠近她,将她暗淡的视野点亮,她无法不动容。她内心又充满了疑惑,总觉得宵行不过是上天对她的一次试探。引诱她将感情交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时,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对宵行有丝毫的感情。她对待宵行,轻慢如同草芥,时刻准备承受他随时夭折的结局。可是这孩子,犹如一颗包藏着隐秘使命的种子,牢牢地将根扎在春迟这里。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惊。

  从牧师那里离开不久,宵行便染了风寒。春迟没有带他去看医生(因为先前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她认定婴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数,医生也是救不了的),任凭病情恶化。钟潜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们,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议将宵行送回牧师那里去。毕竟牧师可以为他请最好的医生,又有嬷嬷照顾,不用这样在外面风餐露宿。可是春迟坚决不同意。她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态度那样专横,仿佛他不是一个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钟潜终于被她激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报复在孩子的身上!你答应过她的,要照顾好她的孩子。”

  “你也答应过我,要照顾好我的孩子。”

  “是……我尽力了。”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小,怎么能够与天比呢?”

  春迟抱着孩子,轻轻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钟潜无话可说,可是心中焦急万分,生怕春迟会因为对淙淙的恨断送了孩子的性命。

  宵行的病越来越严重,不肯吃东西,恹恹地垂着脑袋,身体开始发抖。这些征兆都那么熟悉,春迟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给他一段快乐而轻松的记忆,这样他就不会死得太痛苦。

  这是她唯一可以送给他的东西。对这个与她有着孽缘的孩子,她还什么都没有给过。

  春迟从收集的贝壳里,拣出一颗格外小巧的珊瑚色金唇谷米螺。这颗幼小的螺里藏着一段温馨的童年记忆: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间,蛙声响彻,天空总是很亮,仿佛每晚都是月圆之夜。孩子们在河塘边玩耍。后来下起一阵急雨,他们就折了荷叶,甩去露水,倒扣在头顶上。躲进密匝匝的芦苇丛里。但没有人真的害怕雨。后来,他们脱去鞋子,又开始在雨中追逐嬉闹。

  他是其中的一个。月光下,他奔跑着,回身看到许多张莲花般皎洁的小脸,夹着小雨的凉风蹭在皮肤上,一阵倦意来袭,他真想就这样跑着睡过去。生命在这一刻被高高托起,仿佛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宝贝。

  在密闭的房间里,隔绝了所有的光。春迟为孩子剪去指甲,用温水将他的手指洗干净,此刻它们格外僵冷。她将它们攥在手心里,暖了好一会儿,才放在贝壳上。她带着他,轻轻划过贝壳。他起先不懂,手指张开,指甲碰在贝壳上,发出嗤嗤的声音。但春迟有足够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带领他,翻越贝壳。她温暖而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当她的手指与贝壳擦出火光的时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露水更细腻的音符。忽然被这样轻渺迷人的东西击了一下,他愣住了。这一下仿佛将他困住了,也将他的病锁住了。美妙的记忆是一只线团,牵引着他,带他走入五光十色的城池。

钟潜不明白春迟究竟要做什么。在宵行病危的时候,她还要拉着他钻进贝壳里。难道是要将宵行变成另一个她,变成一个对世界没有诉求的人吗?他试图阻止,春迟发疯一样地对着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那段记忆带着宵行走了三日。春迟牵着他的手走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春迟拨开堵在窗前的草堆,将窗户打开。原来外面下过一场大雨,雨水还没有退尽,留在树枝上,


滴滴答答落下来。宵行一动不动地躺在襁褓里,春迟抚摸着婴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应当是很满足的。可是在他挺拔的小鼻子(这与骆驼相像)底下已经找不到几缕呼吸。

  春迟不忍看着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开他,转身离去。

  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回想着淙淙临死之前将孩子托付给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壮烈,却又顺理成章。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看到过宵行的模样的,他出生的时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与她之间的因缘,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隐秘在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便是:这孩子不应当离她而去。

  她绕一条较远的路,一直走到黄昏才回到家。她踏进门槛的时候,钟潜忽然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说:“他好了。他竟然好了,这真是个奇迹!”

  春迟点点头,神情平淡,看不出一丝喜悦。她甚至没有进门去看宵行一眼,就转身走出门去。不知道为什么,当宵行真的活下来,应证了内心隐秘的猜想时,春迟忽然又觉得沉重起来。

  好久没有梦见骆驼了。不知道他现在可好。他会感觉到吗?他的小儿子刚渡过了一场劫难,转危为安——他的子女那么多,他大概是不会有感应的吧。那么,对她呢,他会有感应吗?他知道她从未放弃过吗?她赤脚走在自己用碎贝壳铺成的道路上,始终相信染血的荆棘有一天可以变成红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么多妻妾,又怎么会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对淙淙,他会有感应吗?他会知道她已经死去了吗?若有一天他知道,会不会很难过呢。

  这些问题犹如潮汐般反反复复,一旦想起,就一浪一浪地涌上来,阻止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为任何事牵动感情。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5:28

种玉记 下阙 1



春迟带着宵行,在岛上的生活十分艰难。但她怎么也不肯接受钟潜的帮助。潋滟岛又是这样小,到处充斥着有关骆驼和淙淙的回忆。这些迫使春迟离开这里,重新寻找一个可以居住并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的地方。

  最终她决定将孩子带回中国。有关过去在中国的回忆她已经失去,但从贝壳中得来的记忆里充满了葬身大海的中国人的记忆。于是,中国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她很想回去看看。兴许在那里,养活这个孩子还容易一些。

  她想到了淙淙。淙淙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淙淙从未到过中国。她和淙淙曾经相约一起回中国。坐着巨型海船,沿着摇曳的海岸线一路向上,在冬天的时候抵达北风凛冽的海港。那里也许正下着鹅毛大雪,大家都停止劳作,封门闭户,准备年货,迎候新年和财神。在热带,她们不可能看到如此温馨的情景。那时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离开他们的家园,千里迢迢到荒蛮的南洋来。当然春迟也不解自己为什么要从中国到南洋来。

  那时她们都还是姑娘,像果实一般站在树梢上眺望。海洋不过是块明媚的蓝色花田,没有什么是真正遥不可及的。她们觉得生命那么漫长,由无数黑暗的长夜组成,犹如一条幽仄的回廊,没有尽头。可是姑娘们错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轮太阳,每个白昼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阳烧得太烈,所以光热很早就耗尽了。

  如今,不过是几年的光景,两个姑娘已经都做了母亲。经历了爱情和分离,结局果真惨烈:两只那么炽烈的火球靠近,非死即伤。伤者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她们月圆花好的年华。

  终于坐上回中国去的海船。这艘船,正是淙淙当年栖身卖唱的方舟。不是巧合,春迟早已决定要坐这艘船回中国去,为此她在潋滟岛的码头边上住了一个多月。船上的歌妓们曾与淙淙共事,有几个和她的交情很不错。淙淙受洗的时候,她们也都去观礼;后来目睹了她的死,她们都很难过。就是那次,春迟与她们认识了。春迟决定回中国后,就住到潋滟岛的码头上等她们来。她需要两个回中国的舱位,要知道,这可是最奢侈的画舫船,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歌妓们都很重情义,她们让春迟和孩子混在她们当中,起居都和她们在一起。就这样,春迟登上了这艘印度洋海面上最昂贵的船。

  她们指给春迟看当年淙淙睡过的床铺。对于让淙淙的儿子再睡一下这张床,大家当然都没什么异议。旅途中的六十多个夜晚,春迟和宵行就睡在那张曾属于淙淙的床上。自降生以来,这是宵行靠他的母亲最近的时候。那么近,虽然后来又被许多人睡过,但是淙淙的气息那么浓郁,无法覆盖。宵行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轻飘飘的美妇,将他连根拔起,从春迟的身边带走。他醒过来,将头深深埋在春迟的怀里哭泣。

  这哭泣也许是因为害怕与春迟分离,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姻亲的弃绝。然而这似乎是必然的。他与母亲,太早便分离,断了根缘,再也无法亲近。

  但宵行只有两个月大,呀呀的言语,自是无法被春迟领会。春迟只道他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母亲才会哭得这样伤心。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实在太慢待宵行了。所以再睡在这张床上,与淙淙面对的时候才会感到一阵阵不安。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2 18:46:49

种玉记 下阙 2



坐在回中国的船上,时间仿佛被脚下的海水困住了。两年多来发生的事,点点滴滴,被浪花攒聚到一起,成为大海中央一块坚硬的暗礁。看不见,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溅。夜船上的盛宴从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们,他们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荡一如婴孩。难道他们都是没有记忆的吗?又或者,记忆太轻薄了,就像他们身上穿着的热带麻衫一样,不会令他们感到一点负荷?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盲女正点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负在身上的一片片记忆……




  算起来,真正与淙淙一起度过的时光只有几个月。可是春迟为何总有错觉,过去的两年都是与她携手走过的?

  淙淙的确做到了将自己深深地嵌进春迟的生命里。那么,春迟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将自己深深嵌入骆驼的生命里呢?春迟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骆驼与淙淙之间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场报复,大概只有短短几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但这样的假设并不能令她多几分安心。生动如淙淙,很难不令人心动。

  一炷香灭了,灰烬散落在春迟的手上。她又捻起另一根。

  她努力想象淙淙与骆驼在一起的情形。她那么熟悉他们,却仍是不能想象二人相处的场面。他们会谈起她吗,在什么的情形下他们谈起了她呢?付之一笑,还是眉头紧锁……她仿佛看到他们坐在跳跃的烛火前幽幽地说着她。谈罢,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开始交欢。这是无法遮掩的一幕,无数次跳出来,用以撩拨她荒废已久的欲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战栗不止。

  她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罢休,非要挖空她干枯的身体,将最后一点欲望也攫出来。她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甲板上摸到睡着的男婴,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他醒过来,舒缓地打了一个呵欠。这罪孽的种竟然乐不可支,将小手搭在春迟的脸上,一下下拍打,口中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缺乏与她玩耍的热情。春迟猛然将手中烧得火红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过猛,香被折断,香灰徐徐飘散。嚣张的小家伙终于停下来,他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在帮西班牙人干活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白色的线头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们将虫子晒干,碾碎它们的身体,里面竟是一团耀眼的红色。他们管这种红色叫“波斯红”。

  这虫子是西班牙人的宝贝。据说是他们从一块新发现的陆地找到的,辗转带到南洋来。他们用它制造颜料——鲜艳的洋红色颜料——再卖到世界各地。

  他们家原来是有一块橡胶地的,但是后来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现在在当地的矿场工作,据说能挖出金子,但他们每天的任务只是搬运一些带棱角的石头。他不喜欢那些灰蒙蒙的石头,情愿和虫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点是宽敞的棚屋,虽然简陋,房顶却用棕榈叶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点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点水分的阴凉环境里,五个月可以养育一批成虫。他将那些虫子从仙人掌上取下来,放到强烈的日光下曝晒,等干透后再研磨成粉末。他将虫粉放入装着树叶和柠檬的开水中滚。放入虫粉的多少,决定了制出洋红颜料的深浅。也许是天生对颜色敏感,他制出的红色颜料颜色独特,又艳丽夺目。

  他只是听说他制的红色颜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顶的壁画上,被用在法国贵族小姐的纱裙上,被用在英国绅士的帽缨上。西班牙人只是暂时拿这个小岛做贸易中转站,后来他们又把生意做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将他也带走了,因为他制的红色太美。

  生命中的许多时间,他都在往来于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养白色小虫。最难忘的经历是去中国的那一次。他觉得那里的人很亲切,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祖先的缘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他和他们一起工作,教给他们如何做红色颜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离开多年后,学会的中国话他慢慢都忘记了,只记得几个字,是一个中国女子教给他的。她将他制的红色颜料轻轻涂在两颊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虫,为它们取名——胭脂虫。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3 21:23:22

种玉记 下阙 3



 平心而论,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春迟不用为了生计担心。那些歌妓因为顾念淙淙,对他们格外照顾。先前住在难民营里的时候,春迟十分矜傲,对于那些船上的歌妓始终看不惯。如今每日相处,反倒觉察到她们的诸多可爱之处。长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来往去卖唱为生,生活的无常令她们珍惜又挥霍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们性情率真,活得洒脱,她们从不将喜怒压抑和掩藏,整个人总是舒展的,像船头桅杆上鼓满海风的旗帜。




  但春迟仍旧看不惯她们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打情骂俏抑或强颜欢笑,低卑而轻贱,甚至不辨对象,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她的情感经历决定了她注定不喜欢那些对爱情潦草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她总是想,淙淙后来去找骆驼,并与他干出那样的勾当,这大概与她在海上当歌女的生活经历有关。

  钟潜悄悄地也上了这艘船,在暗处看护着春迟。歌女们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开心。夜晚的时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旧是姑娘们自己酿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两盏灯笼下面,连饮数杯,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钟潜又斟满杯酒。月亮和几颗星星落在杯子里,像在酒中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没有人会酿造曼陀罗花酒了。他想起当日与那个酿造曼陀罗花酒的人对饮的情形,他早该看出的,她那么美,分明是个假人儿,注定稍纵即逝,无法挽留。

  钟潜喝醉后,浑身酥软地躺在甲板上,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们喝到七分醉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们其实没有什么委屈,也不怎么惦念家人,这委屈单单是因为空虚而生的。钟潜很是怜悯她们,她们和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春迟的身上。他忽然一阵绝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春迟回中国去了。但这样的话,她们孤儿寡母如何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国,泊在码头,钟潜别过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随春迟,又上路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中国,无亲无故。

  他们暂时住在野郊山坡上,那里有一间荒废的草屋。但中国北方的天气可不像热带那样友好。凛冽的寒风总是将简陋的木头门吹开。后来夜晚时钟潜便在门边睡,用后背抵住摇摆的门以及门边的风口。

  钟潜在镇上的客栈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没有亮就要出门,夜深才回来。白日里春迟就躲在草屋里潜心研究带回来的贝壳。偶尔在傍晚,她会独自下山去,到镇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热闹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对她来说始终是有诱惑的。它如此亲切,充满了童年的温熙。她不想离开这里,尽管她也无法融入这里。

  日子因为平静而变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他们又像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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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狂 发表于 2006-11-13 21:26:23

种玉记 下阙 4




一日,春迟在傍晚时下山,将宵行一个人留在小屋里。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北风呼啸着将木门吹开的声音,春迟不觉一阵心酸。她心里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怠慢这个孩子,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走在集市的时候一直想,或许他们应该搬到镇上来住。她可以不亲近人间气息,但宵行总是需要的。对于宵行,她总是非常矛盾:有时希望他活泼健康,有时又只是希望他留在


自己身边便好。

  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这是她遇上的第一场雪——当然,失去记忆之前她曾见过,所以才会既陌生又熟悉。雪非常大,很快就封住了路。她的眼睛又看不见,雪天走山路就更艰难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她仔细分辨,叫声正是来自茅草小屋的方向。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她知道狼孩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零零碎碎宛如噩梦般的贝壳记忆里,狼孩曾是其中最惨烈的故事之一。宵行一定凶多吉少,也许他已经被狼叼走了……

  门果然开着。她走进去,在床上铺满的干草中寻找宵行。没有。她找不到他。心凉了下来,他一定是被狼叼走了。她慢慢地在草堆里坐下,手中握着的野果忽然变得很轻。她的心一下变得很空,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就连寻找记忆的事也在顷刻间变得很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她等那人推门走进来,就轻轻地说:

  “钟潜,宵行不见了。”

  钟潜正一边咳嗽一边拂落身上的雪,一听到这话咳嗽仿佛也被噎住了:

  “他哪里去了?”

  “床上的草是乱的……我想狼来过了。”春迟无力地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她不想在钟潜面前落泪,所以慢慢转过身去。

  “狼?”钟潜声音颤抖起来。他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被扒乱的干草。

  “我出去找。”他提上门口的那把斧头,备好了火把,跨出门去。

  春迟走到门边,坐下来等。她不时伸出手去,看看雪是否还在下。她被内心的恐慌折磨着,变得疲惫不堪。但她不敢睡过去。她知道一旦睡着就会看见淙淙——她在梦里等着她,她不会放过她。

  想起淙淙临死之前的那一幕——她紧紧抓住春迟的手腕,说“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春迟不禁苦涩地笑起来。

  钟潜抱着宵行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春迟远远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倏地站起来,跑着迎过去。钟潜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婴孩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枕着她的手臂,很快就安静下来。见到春迟,宵行便觉得很安心,不一会儿,他就又睡着了。春迟听到婴孩在睡梦中咂嘴巴的声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美妙的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尿了,但仍睡得酣,湿漉漉的被褥显然是碍着他了,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令他不能翻身。她双手沾满他的尿液,暖烘烘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臂向上传,这个冬天也就这么过完了。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3 21:28:25

种玉记 下阙 5



春迟没有察觉到钟潜从她身边一瘸一拐地走到屋里去。

  过了很久,她才抱着宵行走进来,轻轻叫他:“钟潜。”

  她听到撕扯布条的声音,就问:

      “你在做什么?”

  “我的腿被狼咬伤了。”钟潜平静地说,但话音微颤。他一定很疼。

  她将宵行放在床上,走过来。蹲下身去。她试图触摸他的伤口,却又怕将他弄疼,她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伤得很严重吗?”

  钟潜不说话,只是咬着牙将布条一圈圈缠裹在腿上。

  那天晚上,他们忽然变得很亲近。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钟潜讲起与狼搏斗的情形,令人心惊肉跳。春迟一边抱着宵行,给他喂粥,一边专注地听钟潜讲。她还不时关心地问几句:“你打死了头狼,后来呢?”又对他表示称赞:“放火烧狼窝的办法可真不错。”

  钟潜得到了鼓励,越讲兴致越高,就这样滔滔不绝地一直讲到深夜。他一年里讲的话可能也没有这一日多,那条流血的腿竟然也不痛了。

  那天夜里,春迟从梦中惊醒。她又梦见骆驼决绝地弃她而去。她陷在大海里,看着他的船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她痛苦地醒过来,将宵行揽在怀里。她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翻身的声音,还有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钟潜咳嗽了几声,慢慢坐起身来。随后,她又听到他在缠裹布条。这些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里听起来格外温馨。她想象他腿上的伤口、他忍着疼痛包扎的表情,心就一点点热起来。

  “钟潜。”她在黑暗里唤他。

  “嗯?”他听到她叫自己,先是一惊,但很快发出回应。

  “你过来睡吧,那里很冷。”她为自己的话感到惊讶,但又似乎非得这样做不可。她的话使他们之间的空气迅速凝固起来,骤然变得很严肃。她坐起身来,等着他。

  他愣在那里,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她的邀请,他原以为穷尽这一生都换不来的。

  他想走过去,但腿上一阵剧痛,他摔倒在地上。他怕让她等,就朝她爬过去。她听到他蹭着地上的干草一点点靠近自己。她伸出双臂将他扶起来。他坐在了床上,呼吸很重。

  “腿还在流血吗?”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立刻感到一片温湿——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流血流得这样严重。

  “这条腿可能废了……”钟潜哑着嗓子说。

  春迟的手缓缓地在他的伤口上移动。她将身子移向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他很想马上站起来,从她的身边走开。可是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春迟将上身慢慢向前倾,终于靠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发抖。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北风忽然撞开了门,哗啦啦地吹响了地上的草。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起来。他颤声说:

  “我去把门关上……”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无法控制解释这一切。她可能只是觉得疲倦了,在先前的梦里,她又被骆驼抛弃了一次,这梦境总是纠缠她,也许只有到她找到记忆的那一天才会结束。太过强烈的爱恨终于使她觉得累了。尤其是在宵行被狼叼走的时候,她伪装的坚强一下就被击碎了,眼前的男子帮她找回了孩子,这也是他最勇敢无畏的时刻。她很想抱住他,她觉得这将会是最恰当的时刻。

  他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地解衣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地摇头。她身体的味道就像三月里最早开放的一株花朵,它的到来忽然唤醒了一个春天。他感到万物都在复苏,除了他自己。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划过,这春天的风,试图将所有沉睡的树都唤醒。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是一片荒废的山林,再也无法萌芽。他必将辜负这个春天。

  盲女用她最柔软的手指掠过男人的胸膛和臂膀,那样专注,就像抚摸自己最心爱的贝壳那样。 她几乎忘记了男人的气息,现在她正在一点点拾捡起来。她以为骆驼会忽然出现在眼前,阻拦她,可是没有。她发现她做到了,彻底将他抛开。

她脱去衣服,将他的长衫也脱去。她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尽量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她的手慢慢在他的身上移动,像是展开一张陌生的地图。她好奇游走着,不放过每个角落。忽然身前这个男人慢慢弯下身子,痛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她慌乱地停下来,问:

  “你怎么了?”

      钟潜也不应她,只是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再问。宵行被他的哭声惊醒了,也跟着哭起来。春迟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然后她就听到钟潜抽泣着说:

  “我是个阉人……”

  他说完倏地站起来,带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出去。

  她怔在那里,紧紧地抱住宵行,仿佛是希望从这具小小的身体上得到一丝温暖。骆驼慢慢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用充满戏谑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从他手下逃走的犯人,现在又被他抓了回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着面了,哪怕是在梦里。她又看到他深邃的眼睛、发黑的嘴唇。他还是那么冷漠而亲切。她哭起来,她向他保证,她再也不会试图逃脱了,他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乐狂 发表于 2006-11-13 21:29:32

种玉记 下阙 6



那天之后,春迟和钟潜之间再也没有走近过。春迟决定到船上去卖唱。她希望自己能够让宵行过得好一点。况且她需要继续寻找贝壳,在海上总是会方便一些。这样,也令她觉得仿佛离骆驼近一些。他也许正在这片海上的某只船里。

  春迟就将宵行安顿在这座小镇上。她找来乳母照看他,她再也没有让他吃过什么苦。

      钟潜一度觉得无法面对春迟,离开了她的身边。他也在小镇上安顿下来,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的腿跛了,没法再做重体力活。但他的手很巧,后来成了不错的首饰工匠。帮女人打些银戒指,或者雕刻玉器,都是他的拿手活儿。他在打首饰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寡妇。她喜欢他的手艺,觉得他为人也很老实,不久之后便带着她一岁大的小女儿住了过来。

  对于她们的到来,钟潜谈不上欢迎,却也没有拒绝。她们母女就像家里的摆设。因为她们的存在,家里显得体面了许多。钟潜过了几年正常人的生活。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太监。那段时间他很少与春迟往来,只是隔段时间便送去一些钱,看一看宵行,再拿回一些贝壳帮春迟打磨。

  几年之后,寡妇得了病;又折腾了许久,她才死去。她出殡的那天,钟潜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非常思念春迟。在一段岔路之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条艰辛又愉快的道路上。

  他开始每个月去探望春迟,带着他的继女一起去,让她在门口等他。至于后来继女悄悄喜欢宵行的事,他虽看出,却并未道破。他们的路还那么长,他不知道他的继女是否能一直追随宵行,像他一样忠诚。

  这样的生活他一直过到死。临终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欣慰,因为除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微小的背叛之外,他一直是一个忠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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