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画论:韩拙《山水纯全集》

时间:2008-06-13 19:57:30 来源:网络 点击:0

宋·韩拙《山水纯全集》

夫画者,肇自伏羲氏画卦象之后,以通天地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嗣于黄帝时,有史皇、苍颉生焉。史皇状鱼龙龟鸟之形,苍颉因而为字,相继相更,而图画典籍 萌矣。书本画也,画先而书次之。传曰:“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书画同体而未分,故知文能叙其 事,不能载其状。有书无以见其形,有画不能见其言。存形莫善于画,载言莫善于书,书画异名,而一揆也。”古云:“画者画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 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则千里在掌,岂不为笔补造化者哉?”自古迄今,贤明上士,雅好之术画也。然精于绘事者多矣。予世业儒,萦名薄 宦,赋性疏野,惟志所适,慕于画。探前贤之模范,究古今之糟粕。自幼而嗜好,至今白头,尚孳孳无倦,惟患学之日短,自为成癖尔,乃夙赋其性耶?唐右丞王 维,文章冠世,画绝古今,尝自题诗云:“当时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诚哉是言也!且夫山水之术,其格清淡,其理幽奥,至于千变万化,像四时景物,风云气 候,悉资笔墨,而穷极幽妙者,若非博学广识,焉得精通妙用欤?故有寡学之士,凡俗之徒,忽略兹道者多矣。其论广博之流,惟恐浅陋疏略也。彼孳孳汲汲,与利 名交战者,与吾道殊途尔。彼安足与言之!愚集山水人物,已为岁久,所得山水之趣,粗以为法,不敢为卓绝之论。虽言无华藻,亦使后学之士,顿为开悟。因述十 论,各随品目,以附于后。

时宣和岁在辛丑季夏八日也 琴堂韩拙全翁序

论山

凡画山,言丈尺分寸者,王右丞之法则也。山有主客尊卑之序,阴阳逆顺之仪。其山各有形体,亦各有名,习山水之士,好学之流,切要知也。主者,众山中高而 大也。有雄气敦厚。傍有辅峰丛围者,岳也。大者尊也,小者卑也。大小冈阜,朝揖于前者,顺也;无此者,逆也。客者,不相下而过也。分阴阳者,用墨而取浓淡 也。凹深为阴,凸面为阳。山有高低大小之序,以近次远,至于广极者也。洪谷子云:“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下曰岩,岩下有穴而名岩穴也。山大而高曰嵩,山小而高曰岑。锐山者,高峤而纤峻也,卑小尖者,扈也。小而众山归丛者,名罗围也。言袭陟者,山三重也。两山相重者,谓之再,木映也。一山为坯,小山曰岌,大山曰峘。岌谓高而过也。言属山者,相连属也。言峄山者,连而络绎也。络绎者,群山连续而过也。山冈者,其山长而有 脊也。言翠微者,近山傍坡也。山顶众者,山颠也。岩者洞穴是也。有水曰洞,无水曰府。言堂者,山形如堂室也。言嶂者,如帏帐也。言小山,别大山,鲜不相连 也。言绝景者,连山断绝也。言屋者,左右有山夹山也。言碍者,多小石也。平石者,盘石也。多草木者,谓之岵。无草木者,谓之峐。石载土谓之崔嵬,石上有土 也。土载石谓之砠,土上有石也。土山曰阜。平原曰坡。坡高曰垄,冈岭相连,掩映林泉,渐分远近也。言谷者,通路曰谷,不相通路者曰壑。穷渎者,无所通而与 水注者川也。两山夹水曰涧,陵夹水曰溪。溪中有水也,宜画盘曲,掩映断续,伏而后见也。

山有四方,体貌、景物各异:东山敦厚而广 博,景质而水少;西山川峡而峭拔,高耸而险峻;南山低小而水多,江湖景秀而华盛;北山阔墁而多阜,林木气重而水窄。东山宜村落、薪锄、旅店、山居、宦官、行客之类,西山宜用关城、栈路、罗网、高阁、观宇之类,北山宜用盘车、骆驼、樵人、背负之类,南山宜江村、渔市、水邦、山阁之类。但加稻田渔乐,勿用车盘 骆驼,要知南北之风,故不同尔,深宜分别。

山有四时之色: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洗,冬山惨淡而如睡,之说四时之气象也。

郭氏曰:“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上,背后有淡山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者,谓之深远。自近山边低坦之山,谓之平远。”愚又论三远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渺者,谓之幽远。

以上山之名状,当备画中用也,兼备博雅君子之问,若问而无对,为无知之士,不可不知也。或诗句中有诸山名,虽得名,即不知山之体状者,恶可措手而制之?

凡画全景者,山重叠覆压,咫尺重深,以近次远,或由下增叠,分布相辅,以卑次尊,各有顺序。又不可大实,仍要岚雾锁映,林木遮藏,不可露体,如人无依,乃穷山也。且山以林木为衣,以草为毛发,以烟霞为神采,以景物为妆饰,以水为血脉,以岚雾为气象。

画若不求古法,不写真山,惟务俗变,采合虚浮,自为超越古今,心以自蔽,变是为非,此乃懵然不知山水格要之士,难可与言之。嗟乎!今人是少非多,拘今亡 古,为多利之所诱夺,博古好今、学者鲜矣。倘或有得其蕴奥者,诚可与论也。彼嗟古傲今,侮慢宿学之士,适足以此言为戏耳!

论水

夫水者,有缓急浅深,此为大体也。有山上水曰䴙䴙,谓出于高陵,山下有水曰潺潺,谓其文溶缓。山涧间有水曰漰。湍而漱石者,谓之涌泉。岩石间有水抃泼而 仰沸者,谓之喷泉。言瀑泉者,巅崖峻壁之间,一水飞出,如练千尺,分洒于万仞之下,有惊涛怒浪,涌瀼腾沸,喷溅漂流,虽龟鼍鱼鳖,皆不能容也。言溅瀑者,山间积水欲流而石隔,罅中猛下,其片浪如滚,有石迎激,方圆四折,交流四会。用笔轻重,自分浅深,盈满而散漫也。言淙者,众流攒冲,鸣湍叠濑,喷若雷风,四面丛流,谓之淙也。言沂水者,不用分开,一片注下,与瀑泉颇异矣。亦宜分别。夫海水者,风波浩荡,巨浪卷翻,山水中少用也。有两边峭壁不可通,途中有流 水漂急如箭,舟不停者,峡水,可无急于此也。言江湖者,注洞庭之广大也。言泉源者,水平出流也,其水混混不绝,故孟子所谓“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是也。惟 溪水者,山水中多用之。宜画盘曲掩映断续,伏而后见,以远至近,仍宜烟霞锁隐为佳。王右丞云:“路欲断而不断,水欲流而不流。”此之谓欤?夫沙碛者,水心 逆流,水流两边,急而有声,中有滩也。夫石碛者,辅岸绝流,水流两边,洄环有纹,中有石也。言壑者,有岸而无水也。

然水有四时之色,随四时之气。春水微碧,夏水微凉,秋水微清,冬水微惨。又有汀洲烟渚,皆水中人可住,而景所集也。至于渔濑雁泺之类,画之者多乐取以见才调,况水为山之血脉,故画水者,宜天高水阔为佳也。

论林木

夫林木者,有四时之荣枯,大小之丛薄,咫尺重深,以分远近。故木贵高乔,苍逸健硬,笔迹坚重,或丽或质,以笔迹欲断而复续也。且或轻或重,本在乎行笔;高低晕,悉由于用墨,此乃画林木之格要也。

洪谷子诀曰:“笔有四势:筋、骨、皮、肉是也。笔绝而不断谓之筋,缠转随骨谓之皮,笔迹刚正而露节谓之骨,伏起圆混而肥谓之肉。”尤宜骨肉相辅也。肉多 者肥而软浊也,苟媚者无骨也,骨多者刚而如薪也,劲死者无肉也,迹断者无筋也。墨而质朴,失其真也。墨微而怯弱,败其正形。其木要停分而有势,不可太长,太长无势力;不可太短,太短者俗浊也。

木皆有形势,而取其力,无势而乱作盘曲者,乏其势也。若只要刚硬,而无环转者,亏其生意也。若笔细脉微者,怯弱也。大凡取舍用度,以木贵苍健老硬,其形甚多。或耸而迸枝者,或曲折而俯仰者,或躬而若揖者,或如醉人狂舞者,或如披头仗剑者,皆松 也。又若怒龙惊虬之势,腾龙伏虎之形,似狂怪而飘逸,似偃蹇而躬身,或坡侧倒趄,饮于水中,或巅峻倒崖,而身复起。为松之仪,其势万状,变态莫测。凡画根 者,临岸倒起之木,其根起伏,出拔土外,狂而且迸也。其平立之木,当以大根深入崖中,傍迸小根,方宜出土也。凡作枯槎槁木,务要窍騕空耳。且松者公侯也,为众木之长,亭亭气概,高上盘于空,势铺霄汉,枝迸而覆挂,下接凡木,以贵待贱,如君子之德,周而不比。

荆浩曰:“成材者,气概高 干;不材者,抱节自屈。”有偃盖而枝盘,头低而腰曲者,为异松也。皮老苍鳞,枝枯叶少者,为古松也。右丞曰:“松不离于弟兄。”谓高低相亚。亦有子孙,谓 新枝相续。为幼松者,其梢凌空而耸出,其针交结而荫重也。且柏者,若侯伯也。诀曰:“柏下丛生。”要老逸而舒畅,皮宜转纽,捧节有纹,多枝少叶,节眼嵌 空。势若蛟龙,身去复回,荡迭纵横,乃古柏之状也。幼柏者,叶密枝迸,梢耸拔也。桧者,松身柏皮,会于松柏,故名曰桧。其枝横肆而盘屈,其叶散而不定,古 桧之体也。余种群木,难以具述。惟楸、梧、槐、柳,形仪各异,大概有叶之木,贵要丰茂而荫郁。至于寒林者,务森耸重深,分布而不杂。宜作枯梢老槎,背后当 用浅墨,画以相类之木伴和为之,故得幽韵之气清也。林罅不用明白,尤宜烟岚映带,诚为咸熙深得乎妙用者哉!

梁元帝云:“木有四时:春英,夏荫,秋毛,冬骨。”春英者,谓叶细而花繁也。夏荫者,谓叶密而茂盛也。秋毛者,谓叶疏而飘零也。冬骨者,谓枝枯而叶槁也。其有林峦者,山岩石上有 密木也。有林麓者,山脚下林木也。林迥者,远林烟暝也。大要不可狂斜倒起,隐淡直立,辨其形质,可一一分明。又云:“质者,形质备也。”杂木取其大纲,用 墨点成,浅淡相等。林木者,山之衣也,如人无衣装,使山无仪盛之貌。故贵密林茂木,有华盛之表也。木少者谓之露骨,如人少衣也。若作一窠一石,务要减矣。

论石

夫画石者,贵要磊落雄壮,苍硬顽涩,矾头菱面,层叠厚薄,覆压重深。落墨坚实,凹深凸浅,皴拂阴阳,点均高下,乃为破墨之功也。且言盘石者,平大石也。然石之状不一,或层叠而秀润,或崔嵬而颠掞。有崖岩嵯峨者,有怪石崩坍者,或直插入水而深不可测者,或根石浸水而脚石相辅者。崒屼嶙峋,千怪万状,纵横放 逸,其体无定,而入皴纹多端也。有披麻皴者,有点错皴者,或斫蒨皴者,或横皴者,或匀而连水皴纹者。一画一点,各有古今家数体法存焉。昔人云:“石无十步 真,山有十里远。”况石为山之体,贵气韵而不贵枯燥也。画之者不可失此论也。

论云雾烟霭岚光风雨雪雾

夫通山川之气,以云为总也。云出于深谷,纳于愚夷,弇曰揜空,渺渺无拘。升之晴霁,则显其四时之气;散之阴晦,则逐其四时之象。故春云如白鹤,其体闲 逸,和而舒畅也。夏云如奇峰,其势阴郁,浓淡叆叇而无定也。秋云如轻浪飘零,或若兜罗之状,廓静而清明。冬云澄墨惨翳,示其玄溟之色,昏寒而深重。此晴云 四时之象。春阴则云气淡荡,夏阴则云气突黑,秋阴则云气轻浮,冬阴则云气惨淡。此阴云四时之气也。

然云之体聚散不一,轻而为烟,重 而为雾,浮而为霭,聚而为气。其有山岚之气,烟之轻者,云卷而霞舒。云者,乃气之所聚也。凡画者,分气候,别云烟为先。山水中所用者,霞不重以丹青,云不 施以彩绘,恐失其岚光野色自然之气也。且云有游云,有出谷云,有寒云,有暮云。云之次为雾:有晓雾,有远雾,有寒雾。雾之次为烟:有晨烟,有暮烟,有轻 烟。烟之次为霭:有江霭,有暮霭,有远霭。云雾烟霭之外,言其霞者:东曙曰明霞,西照曰暮霞,乃早晚一时之气晖也,不可多用。凡云霞烟雾霭之气,为岚光山 色,遥岑远树之彩也。善绘于此,则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故不可逆其岚光,当顺其物理也。

风虽无迹,而草木衣带之形,云头雨脚 之势,无少逆也,如逆之,则失其大要矣。继而以雨雪之际,时虽不同,然雨有急雨,有骤雨,有夜雨,有欲雨,有雨霁。雪者,有风雪,有江雪,有夜雪,有春 雪,有暮雪,有欲雪,有雪霁。凡雨雪意,皆本乎云色之轻重,类于风势之缓急,想其时候,方可落笔。大概以云别其雨雪之意,则宜暗而不宜显也。又如《尔雅》 云:“天气下而地不应,曰雪。”言暗物而轻也。“地气登而天不应曰雾。”言暝物而重也。“风而雨之为霾。”言无分远近也。“阴风重而为曀。”言无分于山林 也。此皆不时之气也,霏雪之流。至于鱼龙草莽之象,吕氏之言甚明;鸾翔凤翥之形,陆机之论深得。然穷天理之奥,扫风雪之候,曷可不深究焉。

论人物桥彳勺关城寺观山居舟车四时之景

凡画人物,不可粗俗,贵纯雅而幽闲,其隐居傲逸之士,当与村居耕叟渔父辈体貌不同。切观古之山水中人物,殊为闲雅,无有粗恶者。近之所作,往往粗俗,殊乏古人之态。

言桥彳勺者,通船曰桥,彳勺者以横木渡于溪涧之上,但人迹可通也。

关者,在乎山峡之间,只一路可通,傍无小溪,方可用关也。

城者,雉堞相映,楼屋相望,须当映带于山崦林木之间,不可一一出露,恐类于图经。山水所用,唯古堞可也。

画僧寺道观者,宜横抱幽谷,深岩峭壁之处。唯酒旆旅店,方可当途村落之间。以至山居隐遁之士,放逸之徒也,务要幽僻。有广土处,可画柴扉、房屋、平林、牛马、耕耘之类。有菱广水处,可画渔市、渔泺,及捕鱼、采菱、晒网之类也。

言舟船者:大曰舟,小曰船,渔人乘者为艇,隐逸所乘曰船。或插以网罩,或旋以丝纶者,渔艇也。或为木屋,或作棚幕者,游船也。以小桨所摇者,谓之飞航。独一木所造者,谓之相槽。于山水中所宜用者,其舟船游漾,轻浮不可重载。其余江海巨载之舟,于山水中少用也。

品四时之景物,务要明乎物理,度乎人事。春可画以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游,翠陌竞秋千,渔唱、渡水、归牧、耕锄、山种、捕鱼之类也。夏可画以人物,坦坦于山林阴映之处,或以行旅憩歇,水阁亭轩,避暑纳凉,玩水浮梁,浴鹤江浒,晓汲、涉水、过渡之类也。秋则画以人物萧萧,玩月、采菱、浣纱、渔笛、捣 帛、夜舂、登高、赏菊之类也。冬则画以人物寂寂,围炉饮酒,惨冽游宦,雪笠寒人,骡辆运粮,雪江渡口,寒郊雪腊、履冰之类也。若水野之间,春兼于禽鸟者,可画以燕雀黄鹂,夏画鸂鶒鸥鹭,秋画征鸿群鹜,冬宜画以落雁鸣鸦。今各举其大概耳。若能知此,以随时制景,任其才思,则山水中装饰,无不备矣。

论用笔墨格法气韵病

夫画者笔也。斯乃心运也,索之于未状之前,得之于仪则之后,默契造化,与道同机。握管而潜万象,挥毫而扫千里。故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山水悉从 笔墨而成。吴道子笔胜于质,为画之质胜也。常谓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此皆不得全善。惟荆浩采二贤之能,以为己能,则全矣。盖墨用 太多则失其真体,损其笔而且浊,用墨太微即气怯而弱也,过与不及,皆为病耳。切要循乎规矩格法,本乎自然气韵,必全其生意。得于此者备矣,失于此者病矣。以是推之,岂愚俗之可论欤!凡未操笔,当凝神著思,豫在目前,所以意在笔先,然后以格法推之,可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也。其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 精细者,或取气格而笔迹雄壮者,或取顺快而流畅者,纵横变用,在乎笔也。

然作画之病者众矣,惟俗病最大。出于浅陋循卑,昧乎格法之大,动作无规,乱推取逸。强务古淡而枯燥,苟从巧密而缠缚。诈伪老笔,本非自然。此谓论笔墨格法气韵之病。

古云:用笔有三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结。何谓版病?腕弱笔痴,取与全亏,物状平扁,不能圆混者,版也。刻病者,笔迹显露,用笔中凝,勾画之次,妾生 圭角者,刻也。结病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者,结也。愚又论一病,谓之礭病:笔路谨细而痴拘,全无变通,笔墨虽行,类同死物,状如雕 切之迹者,礭也。

凡用笔,先求气韵,次采体要,然后精思,若形势未备,便用巧密精思,必失其气韵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自得于其 间矣。且善究其画山水之理也,当守其实,实不足,当弃其笔,而华有余。实为质干也,华为华藻也。质干本乎自然,华藻出乎人事。实为本也,华为末也。自然体 也,人事用也。岂可失其本而逐其末,忘其体而执其用?是犹画者惟务华媚而体法亏,惟务柔细而神气泯,真俗病耳!恶知其守实去华之理哉!

若行笔,或粗或细,或挥或匀,或重或轻者,不可一一分明,以布远近。似气弱而无画也。其笔太粗,则寡其理趣;其笔太细,则绝乎气韵。一皴一点,一勾一斫,皆有意法存焉。若不从古画法,只写真山,不分远近浅深,乃图经也,焉得其格法气韵哉?

凡画有八格:石老而润,水净而明,山要崔嵬,泉宜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也。

论观画别识

琼瑰琬琰,天下皆知其为王也,非卞氏三献,孰别其荆山之姿而为美?骅骝騕褭,天下皆知其为马也,非伯乐一顾,孰别冀北之骏而为良?若玉之无别,安得琼瑰 琬琰之名?马之无别,岂分骅骝騕褭之骏?别玉者卞氏耳,识马者伯乐耳;天下后世,亦无复以加诸。是犹画山水之流于世也。隐造化之情实,论古今之赜奥,发挥 天地之形容,蕴藉圣贤之艺业,岂贱隶俗人得以易窥其端倪?盖有不测之神思,难名之妙意,寓于其间矣。

凡阅诸画,先看风势气韵,次究 格法高低者,为前贤家法,规矩用度也。傥生意纯而物理顺,用度备而格法高,固得其格者也。虽有其格、而家法不可操杂者何哉?且画李成之格,岂用杂于范宽?正如字法,颜柳不可以同体,篆隶不可以同攻,故所操不一,则所用有差,信乎然矣。归古验今,善观乎画者,焉可无别欤?然古今山水之格皆画也。通画法者得神 全之气,攻写法者有图经之病,亦不可以不识也。以近世画者,多执好一家之学,不通诸名流之迹者众矣。虽博究诸家之能,精于一家者寡矣。若此之画,则杂乎神 思,乱乎规格,难识而难别,良由此也。惟节明其诸家画法,乃为精通之士,论其别白之理也。穷天文者然后证丘陵。天地之间,虽事之多,有条则不紊;物之众,有绪则不杂。盖各有理之所寓耳。观画之理,非融心神,善缣素,精通博览者,不能达是理也。

画有纯质而清淡者,僻浅而古拙者,轻清而简妙者,放肆而飘逸者,野逸而生动者,幽旷而深远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闲雅者,冗细而不乱者,重厚而不浊者,此皆三古之迹,达之名品,参乎神妙,各适于理者然矣。

画者初观而可及,究之而妙用益深者,上也;有初观而不可及,再观而不可及,穷之而理法乖异者,下也。画譬如君子欤?显其迹而如金石,著乎行而合规矩,亲 之而温厚,望之而俨然,易事而难悦,难进而易退,动容周旋,无不合于理者,此上格之体,若是而已。画由小人欤?以浮言相胥,以矫行相尚,近之而取侮,远之 而有怨,苟媚谄以自合,劳诈伪以自蔽,旋为交构,无一循乎理者,此卑格之体,有若是而已。傥明其一,而不明其二,达于此而不达夫彼,非所以能别识也。

昔人有云:“画古六要:一曰气。气者,随形运笔,取象无惑。二曰韵。韵者,隐露立形,备仪不俗。三曰思。思者,顿挫取要,凝想物宜。四曰景。景者,制度 时用,搜妙创奇。五曰笔。笔者,虽依法则,运用变通,不质不华,如飞如动。六曰墨。墨者,高低晕淡,品别浅深,文彩自然,似非用笔。”有此六法者,神之又 神也。若六法未备,但有一长,亦不可不采览焉。

画有真可传于世,不自显其名者,所谓有实则名自得,故不期显而自显也。画有一时虽获美名,久则渐销,所谓以誉过于实者,故不期销而自销矣。凡观画者,岂可择于冠盖之誉,但看格清意古,墨妙笔精,景物幽闲,思远理深,气象脱洒者为佳。其未当精绝,惟置巧密者鲜鉴矣。

世有王晋卿者,戚里之雅士也。耕猎于文史,放思于图书,每燕思之余,多戏以小笔,散之于公卿之家多矣。尝蒙青眼左顾,每阅画必见召而同观之,论乎渊奥,构其名实。偶一日,于赐书堂,东挂李成,西挂范宽。先观李公之迹云:“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次观范宽之作,“如面前 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余尝思其言之当,真可谓鉴通骨髓矣。其格法之要,切须知之,方能定其优劣,明其是非,可谓精通善鉴者哉。画不遇识,如客行于途,无分于善恶也,不亦悲夫!今有名卿士大夫,皆从格法。圣朝以来,李成、郭熙、公穆、宋复古、李伯时、王晋卿亦 然,信能悉之于此乎?

按画谱:荆浩,河内人,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专门,颇得意趣间。

尝谓“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浩兼二子所长而有之。”盖有笔而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故王洽之画,先泼墨缣素,取高下自然之势而为之。浩介乎二者之间,则人与天成两得之矣。

论古今学者

天之所赋于我者,性也。性之所资于人者,学也。性有颛蒙明敏之异,学有日益无穷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学之所资,未有业不精于己者也。且古人以务 学而开其性,今之人以天性耻于学,此所以去古逾远,而业逾不精也。昔顾恺之夏月登楼,家人罕见其面,风雨晦暝,饥寒喜怒,皆不操笔。唐有王右丞,杜员外赠 歌曰:“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恺之、王维,后世真迹绝少,后来得其仿佛者,犹可绝俗。正如唐史论杜甫,谓“残膏剩馥,沾渥后人”,盖前人用此以为销日养神之术,今人反以之为图利劳心之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昔人冠冕正士,晏闲余暇,以此为清幽自适之乐。唐张彦远云:“书画 之术,非闾阎之子可学也。”奈何今之学者,往往以画高业,以利为图金,自坠九流之风,不修术士之体,岂不为自轻其术者哉!故不精之由良以此也,真所谓弃其 本而逐其末矣。

且人之无学者谓之无格,无格者谓之无前人之格法也,岂落格法而自为超越古今名贤者欤?所谓寡学之士,则多性狂,而自 蔽者有三,难学者有二,何谓也?有心高而不耻于下问,惟凭盗学者为自蔽也;有性敏而才高,杂学而狂乱,志不归于一者,自蔽也。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劳而颇 通,慵而不学者,自蔽也。难学者何也?有谩学而不知其学之理,苟侥幸之策,惟务作伪以劳心,使神志蔽乱,不究于实者,难学也。若此之徒,斯为下矣!夫欲传 古人之糟粕,达前贤之阃奥,未有不学而自能也,信斯言也。凡学者宜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易为己格,则可矣。噫!源深者流长,表端者影正,则学 造乎妙,艺尽乎精粹,盖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后序

尝谓世之论画者多矣。稽古逮今,琐琐碌碌,亦其偏见,持以僻说,蔽其天地之纯全,不识古今之妙用,几何哉?不可数而名计也。然画之祖述于古,有自来矣。显于唐虞,备于商周,尊于夫子,用于宇宙,明于日月山林之形,别于鸟兽鱼虫之迹,制之冠盖衮冕,设之樽罍鼎器,六经具载,百代祖继。迨此而下,虽世不乏,然未备其体,或工于一物,长于片善,无复有能超越,而能尽其纯全妙用之理者也。

且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泄阴阳造化之机,扫风云之 出没,别鱼龙之变化,穷鬼神之情状,分江海之波涛,以至山水之秀丽,草木之茂荣,翻然而异,蹶然而超,挺然而奇,妙然而怪。凡识于象数,图于形体,一扶疏 之细,一帡幪之微,覆于穹窿,载于磅礴,无逃乎象数。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合于画,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 者,天所赋之体;机者,人神之用。机之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于一毫投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 然矣。故昧于理者,心为绪使,性为物迁,汩于尘坌,扰于利役,徒为笔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语天地之真哉!是以山水之妙,多专于才逸隐遁之流,名卿高蹈之士,悟空识性,明了烛物,得其趣者之所作也。况山水乐林泉之奥,岂庸鲁贱隶、贪懦鄙夫、至于粗俗者之所为也?岂其画于山水,诚未可以易言也。

今古之迹,显然而著见于域中者,不为不多矣。略究形容而推之:遥岑叠翠,远水沉明,片帆归浦,秋雁下空,指掌之间,若睨千里,有得其平远者也。云轻峰 秀,树老阴疏,溪桥隐逸,樵钓江村,栈路曲径,峥嵘层阁,漱石飞泉,去骑归舟,人少有得其全景也。若松柏老而乱怪,群木茂而蓊郁,临流碧涧,崖古林高,此 乃其树石者也。木叶披岩,千山耸翠,烟重暝斜之势,林繁如叶叶有声,此得其风雨者也。

画至于通乎源流,贯于神明,使人观之,若睹青 天白日,穷究其奥,释然清爽,非造理师古、学之深远者,罔克及此。今有琴堂韩公纯全,以名宦簪履之后,家世儒业,自垂髫诵习之间,每临笔砚,多戏以窠石。既冠,从南北宦游,常于江山胜概,为所乐者,图其所至之景,宛然而旋踵于前。继而工画于山水,则落笔惊世,不苟名于时,但游艺于心术精神之间。至于烂额焦 头,穷年皓首,过于书籍传癖,未尝一日舍乎笔墨,犹恐学之不及也。蕴古今之妙,而宇宙在乎手,顺造化之源,而万化生乎心,故研精思极,深得其纯全妙用之理 者,其南阳纯全公之画欤?

公自绍圣间,担簦之都下进艺,为都尉王晋卿所惬,荐于今圣藩邸,继而上登宝位,授翰林书艺局祇侯,累迁为 直长秘书待诏,今已授忠训郎。公未尝苟进,迄今只以画为性之所乐。顷者出示以平昔编稿,胸臆蕴奥,俾仆以补文释意。然所集山水之论,莫不纤悉备载。且指物 而各叙其说,言笔墨华藻,可居典实,博古续今,增加证识,分云烟岚雾,山水林木,关城桥彳勺,传其笔墨之妙,讲其气韵之病,通四时景物,识三古精华,一句 一事,粲粲然使后学者览而为枢珝笔要,顾不伟欤?当南阳接朋友,则讲论古今,为文章至于理邃,如藏珠之蚌,蕴玉之石。学者不可轻易其文,当求其理,信乎公 之论画,如珠玉之秘于此焉。如公之画,纯于古不杂于后代,故其立论集曰“纯全”,庶几博雅君子,为之传于无穷也。

宣和辛丑岁冬十月二十有四日夷门张怀邦美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