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画论:沈宗骞《芥舟学画编》

时间:2008-06-16 00:30:07 来源:网络 点击:0

卷二 山水

避俗

画与诗皆士人陶写性情之事,故凡可入诗者,皆可入画。然则画而俗,如诗之恶,何可不急为去之耶。夫画俗约有五:曰格俗,韵俗,气俗,笔俗,图俗。其人既 不喜临摹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铺直叙千篇一律者,谓之格俗;纯用水墨渲染,但见片白片黑,无从寻其笔墨之趣者,谓之韵俗;格局无异于人,而笔意窒滞,墨气昏暗,谓之气俗;狃于俗师指授,不识古人用笔之道,或燥笔如弸,或呆笔如刷,本自平庸无奇,而故欲出奇以骇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态者,谓之笔俗;非 古名贤事迹,及风雅名目,而专取谀颂繁华,与一切不入诗料之事者,谓之图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几于雅矣。雅之大略亦有五:古淡天真,不著一点色相者,高 雅也;布局有法,行笔有本,变化之至,而不离乎矩矱者,典雅也;平原疏木,远岫寒沙,隐隐遥岑,盈盈秋水,笔墨无多,愈玩之而愈无穷者,隽雅也;神恬气 静,令人顿消其躁妄之气者,和雅也;能集前古各家之长,而自成一种风度,且不失名贵卷轴之气者,太雅也。作画者,俗不去,则雅不来。虽日对董巨倪黄之迹,百摹千临,亦自无解于俗。盖日逐逐于时俗之所为,而欲去俗,其可得乎!故惟能避俗者,而后可以就雅也。以是汩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外慕纷华者,不可以作 画;驰逐声利者,不可以作画;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志气隳下者,不可以作画。此数者,盖皆沉没于俗,而绝意于雅者也。作画宜癖,癖则与世俗相左,而不 得累其雅;作画宜痴,痴则与世俗相忘,而不致伤其雅;作画宜贫,贫则每乖乎世俗,而得以任其雅;作画宜迂,迂则自远于世俗,而得以全其雅。如欲避俗,当多 读书,参名理。始以荡涤,继以消融。须令方寸之际,纤俗不留。若少著一点滞重挑达意思,即痛自裁抑,则笔墨间自日几于温文尔雅矣。

笔墨之道,本乎性情。凡所以涵养性情者则存之,所以残贼性情者则去之,自然俗日离而雅可日几也。夫刻欲求存,未必长存。力欲求去,未必尽去。彼纷纷于内,逐逐于外者,亦思从事于兹,以几大雅,其可得乎!故欲求雅者,先于平日平其争竞躁戾之气,息其机巧便利之风,揣摩古人之能恬淡冲和,潇洒流利者,实由摆脱 一切纷更驰逐,希荣慕势。弃时世之共好,穷理趣之独腴,勿忘勿助,优柔渐渍,将不求存而自存,不求去而自去矣。或曰:画直一艺耳,乃同于身心性命之学,不 繄难哉?曰:天下实同此一理。画虽艺事,古人原借以为陶淑心性之具,与诗实同用也。故长于挥洒者,可资吟咏;妙于赋物者;易于传写。即如丹家炼形之道,亦 是假外丹以征内象,所谓外丹成即内丹成也。明此理以作画,自然出风入雅,轶俗超凡,不仅玩物适情已也。试观古之作者,如郭恕先、黄子久、方从义,相传皆属 仙流。虽不足据,要非凡品可知。夫品诣若此,尚何区区存雅去俗为哉。

市井之人,沉浸于较量盈歉之间,固绝于雅道。乃有外慕雅名,内 深俗虑,尤不可与作笔墨之缘。山谷谓惟俗不可医,以其根之深而蒂之固也。人自知识渐开以来,凡所以诱之者,无非耳目口体之欲。就傅而后,或巧于名势之捷 径,或导以声色之移情。迨出而接物,又但以揣测往复相尚,则俗之蟠固于中者,已久而不可解矣。一旦思效骚人墨客之所为,信手而涂,乃曰此披麻,此劈斧;侈 口而谈,乃曰若董巨,若倪黄。其在贫贱者,方汲汲于糊口,将日徇时好之不遑,既难与语六法之奥。其为富贵者,偶亲笔砚,甫涉丹青,学识未深,而自许实甚。于是知者掩口而不言,谀者交声而日进。虽有妙质,未有不形格而势禁者也。若夫通人才士,寄情托兴,非不雅趣有余,而不能必其出入于规矩,动而辙合,是谓雅 而未正。至若师门授受,胶固已深,既自是而人非,复少见而多怪。欲非之,而未尝乖乎绳尺;欲是之;而未见越乎寻常,是谓正而未雅。夫雅而未正犹可也,若正 而未雅,其去俗也几何哉。是在天资敏妙者,能于规矩中寻空阔道理,又当于超逸中求实际工夫。内本乎性情,外通乎名理,奇处求法,僻处合理。理之所有,不妨 古人所未为,不必目中所经见。识之所定,不必虑举世之我非,但当存知希之我贵。超超物表,遗世独行,不须求如何得雅,而自与俗日相远矣。

存质

凡事物之能垂久远者,必不徒尚华美之观,而要有切实之体。今人作事,动求好看。苟能好看,则人无不爱,而作者亦颇自喜。转转相因,其病遂至不可药。今学 者有志于此,务当寻古人脚跟处。先将旧迹,细细玩其笔痕如何结实,墨韵如何酝酿,气韵如何生动;再看上下如何交卸,层次如何明晰,山树云气如何掩映,虚实 如何相生,疏密如何相间,浓淡如何相称;再看其峰峦朝揖之状,林木争让之势,沙渚映带之情,村落安顿之处,房屋向背之方,人物幽闲之致,器具陈设之所以妥 适,水泉道路、桥梁舟车之出没往来。且自问我为之必不能事事停当若是,然后对之临摹,不必论古人之不能及,要论我所不及古人,其病在于何处,久而得之,即 所谓脚跟处也。其实不过去华存质之道而已矣。夫华者,美之外现者也。外现者,人知之。若外现而中无有,则人不能知也。质者,美之中藏者也。中藏者惟知画者 知之,人不得而见也。然则华之外现者,博浮誉于一时。质之中藏者,得赏音于千古。审乎此,则学者万万不可务外现而不顾中藏也明矣。且华之用为巧,巧而纤,则日远于大方。巧而奇,必轻视乎正格。无大方而非正格,虽极其美丽,足以惊众而骇俗,实即米老所谓但可悬之酒肆,岂是士大夫陶写性情之事哉。质之趣近古。古之象,则如浑金璞玉;古之韵,则如郑草江花。精神内蕴,而光华发越,有不可磨灭光景。片纸寸缣,后之人且以为艺林宝物。较之好华而流极者,相悬岂不天渊 乎哉。孙过庭所云:“人亡业显,身谢道衰。”盖即质与华之明验也。

所谓质者,并非方幅拙实之谓。能不事挑剔点踢,及虚浮不著实际之 笔,即有得于质之道理。盖作画笔痕,或一笔能该数笔者,或一笔能该数十笔者。行笔时,但当掠取物之形神,不可刻划求似,致失行笔大意。更于剪裁形势,联贯 脉络之间,无不合度,乃是大方家数。又能出之以平实稳重,方是质也。若直而无致,板而不灵,又是病矣。故欲存质者,先须理径明透,识量宏远,加之以学力,参之以见闻,自然意趣近古,波澜老成。以是言质,乃质中藏得无穷妙趣,令人愈玩而愈不尽者,境之极而艺之绝也。非参透各家,穷究万变,而后复归于朴者,曷 足以语此。

丹碧文采之谓华,亦画道所不废。而我所欲去者,乃是笔墨间一种媚态。俗人喜之,雅人恶之,画道忌之。一涉笔端,终身莫 浣。学者能定识力,知其深以为害,不使渐染,则后此功夫,皆属有用。然初学见之,鲜有不悦而为之惑者,故防之不得不严也。前古士人通画理者,十人恒九,其 间美恶,皆能辨之。今则弁髦置之矣。偶有雅慕者,漫任己意以为之,雅俗不能甄别,趋向无过妍媚,稍成片段,众口交推,遂尔诩诩自得以为是矣。迨至识者嗤 之,鉴者麾之,而始知向者之所趋皆误也。岂不惜哉!然一经识者鉴者之嗤麾,便能幡然改辙,未始不可登作者之堂也。亦视其识力何如耳。

孙过庭谓学书有三时,余以学画亦然。初学时当求平直,不使偏跛邪僻,以就规矩;不令浓腻涂饰,以求骨干。中则开拓其心思,以尽丘壑之变;遍寻其作法,以 备材料之资。然必因前古所有而扩充之,不当师心倍理也。后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矣。举向者之所博涉而远骛者,一约之于朴实简易之中。似淡也,味之而愈长;似浅也,求之而愈深。功夫至此,则已颠毛种种矣。

摹古

学画者,必须临摹旧迹,犹学文之必揣摩传作。能于精神意象之间,如我意之所欲出,方为学之有获。若但求其形似,何异抄袭前文以为己文也。其始也,专以临 摹一家为主。其继也,则当遍仿各家,更须识得各家乃是一鼻孔出气者。而后我之笔气,得与之相通。即我之所以成其为我者,亦可于此而见。初则依门傍户,后则 自立门户。如一北苑也,巨然宗之,米氏父子宗之,黄王倪吴皆宗之。宗一鼻祖,而无分毫蹈袭之处者,正其自立门户,而自成其所以为我也。今之摹仿古人者,匡 廓皴擦,无不求其绝似,而其身分光景,较之平日自运之作,竟无能少过者,此其故当不在于匡廓皴擦之际,而在平日造诣之间也。若但株守一家而规摹之,久之必 生一种习气,甚或至于不可向迩。苟能知其弊之不可长,于是自出精意,自辟性灵,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不袭不蹈,而天然入彀,可以揆古人而同符,即 可以传后世而无愧,而后成其为我而立门户矣。自此以后,凡有所作,偶有会于某家,则曰仿之,实即自家面目也。余见名家仿古,往往如此,斯为大方家数也。若 初学时,则必欲求其绝相似,而几几可以乱真者为贵。盖古人见法处,用意处,及极用意而若不经意处,都于临摹时,可一一得之于腕下。至纯熟后,自然显出自家 本质。如米元章学书,四十以前,自己不作一笔,时人谓之集书。四十以后,放而为之,却自有一段光景。细细按之,张钟二王、欧虞褚薛,无一不备于笔端。使其 专肖一家,岂钟繇以后,复有钟繇,羲之以后,复有羲之哉。即或有之,正所谓奴书而已矣。书画一道,即此可以推矣。

时有今古之不同,而心同、手同、法同,安在古今人不相及也。且所用之法,古人已尽之矣。士生明备之后,苟能得古人所用之法以为法,则心手间自超凡轶俗矣。夫天下无离性情以 为法者,无古人之成法,无以发我之性情耳。然则时虽有今古,若本性情以为法,因即法以见性情,则今古无少异也。故虽仿古,不可有古而无我。正以有我之性情 也,以我之性情,合古人之性情,而无不同者。盖以古人之法,即古人性情之见端也。法同则性情亦无以异矣,故仿古正惟贵有我之性情在耳。假舍我以求古,不但 失我,且失古矣。

笔墨之事,最忌拘挛。丘壑之生发,局势之变换,笔墨之情态,非古人之成式,无以识其运用之妙。若前人偶如是,我亦 必欲如是,则拘于墟矣。至有典赡可法者,乃其笔墨间动合法度,堪为模楷。假令仿者必欲笔笔求似,不惟记忆为难,亦且拘苦实甚。人特患不能尽取古人之法,悬 于腕下。苟能取之,无非是我之性灵,即无非是古人之眷属。今日所作,是一个样子,明日所作,又是一个样子。局局不同,而笔笔是古,乃是仿古有我。

作伪者,逞其心力,仿作古人之迹。不但不知者易诳,即素识画理者,亦几莫能辨。及识破,但觉满纸牵强,不待与原迹对劾而知也。且有敝精劳神于少壮之日,及其老也,反不能自作一笔。其人未尝无心思笔气,但其仿时,不过刻求形样之似,而不究其所以然,亦不过取眩皮相之目,而无志于所得,虽日对名迹,何所裨 益。盖古人自有其精气,借笔墨以传之。故贵古人笔墨者,贵其精气也。乃徒取其糟粕,而精气反遗,以是言画,何异向土偶衣冠,求其笑言动作哉。且古人所作,其灵机妙绪,应腕而来,在古人亦不自知其所以者,岂后人所得而摹仿哉。故但泥其迹者,不特失古人灵妙之趣,恐汩其天机,将终身无能画之日矣。惟以古人之矩 矱,运我之性灵,纵未能便到古人地位,犹不失自家灵趣也。

自运

前言仿古,必自存其为我,谓以古人之法度,运自己之心思也。此言自运,又当复必有古法,谓运我之心思,不可暂忘古人之法度也。心思虽变化而无方,法度则 一定而不易,故兴会所至,解衣磅礴,曾未容偭规矩而改错也。故将欲作一画,必思笔法是取某家,章法是取某家,甚至绝不相似之笔,而取资自在,毫无干涉之 作,而理会可通。果其食古既化,万变自溢于寸心,下笔天成,一息可通乎千古,信今传后,非难致矣。特是风会之流,日趋日下,太古之迹,声希味淡,不可得而 摹拟矣。六朝唐初,其缣素不得传于世。间有存者,亦系传摹之作。然其高古之致,已是跻攀莫及。而细按其笔,乃不过极规矩之至。宋元递降,意思犹皆近古。至 其规矩之缜密,尤非复后人所能望见。去古既远,风会日靡,规矩日废,遂至古意荡然。原其故,盖因取资未多,师心实甚,既不肯从古人吃紧处下实际工夫,骤欲 自开门面,诡形殊态,自矜自喜,甚至讹以传讹,转相仿效。而庸耳俗目,又从而扬誉之,遂至渐染一方,家弦户诵。或以古法诘之,彼且曰:古自成其为古,我自 成其为我。嗟乎!安得好学深思,仔肩绝业者,拔起其间,豁彼群迷,独抽真慧,追古人之模范,为后学之津梁耶!如有知肆力于古之为益者,必且自初学以迄于纯 熟,无一日不从事乎古,乃是真种子也。今有时师于此,求而习之,数年之间,便已称能,或可齐之。若欲追摹古人,今年学之,未必不似,加以数载之功,而反不 能。再加数年,愈叹莫及。更有终身由之,而卒若莫能到者,乃其虚心实力,愈进而愈不足也。而自人观之,则已敻乎其不可及矣。以视追逐于时师,而数载可尽其 道者,乌可同日语哉。

心之所运,日出而不穷。法之所存,一定而不易。是以胸中丘壑,原非我所固有。平时遍摹各家,渐识其承接掩映,去来虚实之故。当挥洒时,自有一重一掩,不宽不迫意思,方得大家体段,方合古人丘壑。若故意弄巧,强为牵扯,虽无碍于画理,而甚远于大方。

经营位置,固以吾之心思运用。然平日所见名迹,自来凑我笔端,即当取之以定一局之笔意。倘更有触于他家,虽笔意不相类,而局段可采,不妨借彼之章法,以运我之笔势。但令笔法不杂,便可一气呵成。

吾人生千百名家之后,笔法局法,已为古人用尽,学者但得多见而能记忆,作画时或将一家作主,或杂采各家之妙,即是好手。若恃己之聪明,欲于古人法外,另辟一径,鲜有不入魔道者。切宜忌之。

有一人之笔气,即有一人之习气。习气不除,笔气亦坏。然则笔气亦何足恃哉,故学者必须觅换骨之金丹也。觅法如何?搜采之功,务令广博。合眼便历历见古人 成法,又见某家法是某家所生,其家法是某家所变,分之则知其流,合之则知其源,加以陶汰之功,芟其繁芜,漉其渣滓,而独于古人精意所存之处,刻意求之。工 夫既久,自然笔气现出,乃得与古人相通。此换骨之法也。如是则笔笔是自家写出,即笔笔从古人得来。更能养之醇熟,随兴所发,意致不凡,方可云笔气之妙。

古人作法不一,而其中有至一道理。虽千百古人,亦无不一者,此在平日功夫识见。能理会得的确实在,则自家运笔,方能不与古人相远。为是为非,亦能自为检 察。此处最为吃紧。盖自观己作,通弊在回护。苟能时时斫削自己,则宿病日消,古意日增。能自信者,即可以信于天下,而传于后世矣。

静检生平所作,其最得意者,大都必有合于前古某某之法。而有意求合,翻不能得焉。然无意而合者,又非偶然撞著,实缘平日曾有著意揣摩一番工夫。故机趣迎 凑,适然而遇,此亦可见居稽之效。凡有志于斯者,断不可随手涂抹。而于古也,又不必袭其成规,但欲通其精气,由此而渐有得焉。虽未必便到古人,亦是去古不 远。

会意

两间之形形色色,莫非真意之所呈。浅者见其小,深者见其大。为文词,为笔墨,其用虽殊,而其理则一。岂仅求之规模形似,便可谓已尽画道哉。论画者谓以笔 端劲健之意,取其骨干;以活动之意,取其变化;以淹润之意,取其滋泽;以曲折之意,取其幽深。固也。然犹属意之浅而小者,未可论于大意之所在也。盖天地一 积灵之区,则灵气之见于山川者,或平远以绵衍,或峻拔而崒嵂,或奇峭而秀削,或穹窿而丰厚,与夫脉络之相联,体势之相称,迂回映带之间,曲折盘旋之致,动 必出人意表,乃欲于笔墨之间,委曲尽之。不綦难哉!原因人有是心,为天地间最灵之物。苟能无所锢蔽,将日引日生,无有穷尽,故得笔动机随,脱腕而出,一如 天地灵气所成,而绝无隔碍。虽一艺乎,而实有与天地同其造化者。夫岂浅薄固执之夫,所得领会其故哉。要知在天地以灵气而生物,在人以灵气而成画,是以生物 无穷尽,而画之出于人亦无穷尽。惟皆出于灵气,故得神其变化也。今将展素落墨,心所预计者,不过何等笔法,何等局法。因而洋洋洒洒,兴之所至,豪端毕达,其万千气象,都出于初时意计之外。今日为之而如是,明日为之又是一样光景。如必欲若昨日之所为,将反有不及昨日者矣。何者?必欲如何,便是阻碍灵趣。右军 书《兰亭叙》,为生平第一得意笔,后复书数十本,皆不能及,其亦必欲如何故耳。若夫浅薄固执之夫,今日为之如是,明日为之亦如是,即终身为之,而亦不过如 是者,印板画也。印板者,不灵之谓,工匠之为也。若士大夫之作,其始也曾无一点成意于胸中,及至运思动笔,物自来赴。其机神凑合之故,盖有意计之所不及,语言之所难喻者。顷刻之间,高下流峙之神,尽为笔墨传出,又其位置剪裁,斟酌尽善。在真境且无有若是其恰好者,非其能得大意之所在,何以若是耶!夫平直高 深,山之形也,而意固不在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画之法也,而意复不在于勾拂点染。然则所谓大意者,乃谓能见真意之大处。虽不关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而 亦未尝不寓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之间。且必由乎读书闻道,鉴古入神,意之所动,已自迥出凡表,而后形诸笔墨,乃能独得其大也。故等是画也,局同法同,形体 亦未尝少异,而彼则气味不醇,底蕴易量;此则愈玩而无穷,深藏而弥出。是故求之形迹者,固属卑浅,即局于流派授受之间,而未识古人措意之大,亦毕生莫得预 于高深之诣也已。

意趣之高下,难以数计。有攻之者,穷年皓首,反不及高人韵士偶尔托兴之作。盖笔墨本是写人之胸襟,胸襟既开阔,则 立意自无凡近。试思古人传者,皆是何等人品学问。而庸庸者,不过拾其唾余,此中大意,全未理会,便欲妄拟前贤,何异夏虫之语冰哉!莫若虚心以玩往迹,澄怀 以参名理,时有所会,而日有得,断除袭取,独出灵裁,不悦时目,常怀自勘。若此下手,庶几有望耳。

习于凡鄙者,固难与语高远。习之 既深,并不知何者之为高远。故下士闻道,乃大笑之也。今时好手绝响,有志笔墨者,几有欲济无梁之叹,一遇能者,不暇计其凡鄙与否,而相见恨晚。纵有性灵,翻为汩没,渐染已久,一遇高远之致,将反呀然笑之矣。是即所谓少所见多所怪者也,要之万事同此一理。但以品诣识见,观之画道,虽其工力尚浅,而凡鄙高远之 别,先须判然于心。初学者其必以此作入门之首务。

布置落落,不事修饰,立意之大者也。平正疏爽,直起直落,笔意之大者也。传写典 雅,绝去俚俗,画意之大者也。安顿稳重,波澜老成,局意之大者也。写屋宇,得幽逸之意;写人物,得恬适之意;写渔樵,得托隐之意。写行旅估帆,必先作间旷 山人为主,以见物外闲观之意,加以兴趣高超,笔致流逸,纵不逮古人,亦自加人一等。

立格

笔格之高下,亦如人品。故凡记载所传,其卓乎昭著者,代惟数人。盖于几千百人中,始得此数人耳,苟非品格之超绝,何能独传于后耶。夫求格之高,其道有 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请申其说。笔墨虽出于手,实根于 心。鄙吝满怀,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释,何来冲穆之神。郭恕先、黄子久,人皆谓其仙去,夫固不可知,而其能超乎尘埃之表,则有独绝者,故其手迹流传后世,得者珍逾珙璧。苟非得之于性情,纵有绝世之资,穷年之力,必不能到此地位。故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理无尽境,况托笔墨以见者,尤当会其微妙之至,以静参 其消息,岂浅尝薄植者所得预。若无书卷以佐之,既粗且浅,失隽士之幽深;复腐而庸,鲜高人之逸韵。夫自古重士夫之作者,以其能陶淑于书册卷轴之中,故识趣 兴会,自得超超元表,不肯稍落凡境也。故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松雪云:乳臭小儿,朝举执笔,暮已自夸其能。是真所以为乳臭也。要知从事笔墨者,初十年,但得略识笔墨性情;又十年,而规模粗备;又十年,而神理少得;三十年后,乃可几于变化。此其大概也。而虚其心以求者,但觉病之日去而日生。张皇补苴,救过 不遑,何暇骤希名誉。及至功深火到,自有不可磨灭光景,足以信今而传后。故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古人左图右史,则图与史实为左右。故作者既内出于性灵,而外不得不更亲大风雅。吮墨闲窗,动合风人之旨;挥毫胜日,时抽雅士之怀。味之而愈长,则知其蕴之深也;久之而弥彰,则知其植之厚也。蕴深而植厚,乃是真 正风雅,亦是最高体格。南宋院体,且薄之如不屑。若刻划以为工,涂饰以为丽,是直与抃工彩匠,同其分地而已矣。故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四者备矣,而犹不 得入古人之室者,吾不信也。在学者,当先立卓识,操定力,不务外观,不由捷径,到得工夫纯熟,自成一种气象。吾固不能降格以从人,人亦无不甘心而俯首矣。

学画者,最难恰好。其高瞻远瞩者,全未知规矩法度,已早讲性灵如何,气韵如何,任笔所之,无不自喜,到后来竟漫无所得,因而渐渐废弃。此过之病也。其甘 于小就者,但解描摹形似,不问笔墨道理,少成片段,足以应求者,便自满愿,前迹之妙,束而不观,绪言之深,置而弗论,以至穷年莫得,皓首无闻。此不及之病 也。岂知人之为学,贵在立志。志者,犹射之的也,焉有射而不树的以为准者乎。始学射者,中者不得什一,久之则能有百发而百中矣。果能立志做第一等工夫,循 序渐进,勿忘勿助,逐时自有成效。若先堕其志,不如其不为之逸矣。病在过者,吾惜其资禀之徒高。在不及者,吾惜其工力之枉费。甚矣恰好之难也!

格高者,落落大方,或气焰凌人,或风神绝世,几令学者河汉无极。及细寻其踪迹,但觉其意愈简而愈多,态愈老而愈媚。至其所以致此高绝者,则又今人所断不 肯为。其故何居?胸无卓识,笔习恒谿,见之所不到,力之所不能,非不叹慕于平时,而不能得之于腕下,是不敢为也。安于鄙陋,狃于平庸,鄙陋日深,则天机已 汩,平庸既惯,必俗虑多拘,若见高古之迹,非但不愿仿效,且必惊其悬绝,而怪其不类,是不肯为也。夫不敢为者,倘幸遇明师开示,知其过而改辙焉,则尚可为 也。若不肯为者,已自定其成见,其于高古道理,方将非之笑之,纵取宋元名迹,指出妙绪以告之,彼必掩耳却走。盖其心思耳目,已与兹理隔绝,直是无药之病 矣。有志者于此,务断除此二项,稍涉凡近,猛力以攻,求古人之所以高绝者以致力焉,得尺得寸,庶几无负。

今人大患,是学得几笔,辄曰便可应酬。岂知古人直以己之身分,现作笔墨,以示后世。后之人因其迹以慕其品,而如见其人者,夫何可忽也。且笔墨本通灵之具,若立志不高,则究心必浅,徒足悦小儿之目,而见麾于作者之堂。若是,则有累于笔墨者,亦大矣哉!

取势

天地之故,一开一合尽之矣。自元会运世,以至分刻呼吸之顷,无往非开合也。能体此,则可以论作画结局之道矣。如作立轴,下半起手处是开,上半收拾处是 合。何以言之?起手所作窠石,及近处林木,此当安屋宇,彼当设桥梁、水泉道路,层层掩映,有生发不穷之意,所谓开也。下半已定,然后斟酌上半,主山如何结 顶,云气如何空白,平沙远诺,如何映带,处处周到,要有收拾而无余溢,所谓合也。譬诸岁时,下幅如春,万物有发生之象;中幅如夏,万物有茂盛之象;上幅如 秋冬,万物有收敛之象。时有春夏秋冬自然之开合以成岁,画亦有起讫先后自然之开合以成局。若夫区分缕析,开合之中,复有开合。如寒暑为一岁之开合,一月之 中有晦朔,一日之中有昼夜,至于时刻分晷,以及一呼一吸之间,莫不有自然开合之道焉。则知作画道理,自大段落,以至一树一石,莫不各有生发收拾,而后可谓 笔墨能与造化通矣。有所承接而来,有所脱卸而去,显然而不晦,秩然而有序,其于画道庶几矣。今捉笔者,既不识起讫,复不知操纵,满纸填塞,直是乱草堆柴,局势之谓何?而犹自以为是笔墨耶!

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而往来顺逆之间,即开合之所寓也。生发处是开,一面生发,即思一面收拾,则处处有结构而无散漫之弊。收拾处是合,一面收拾,又即思一面生发,则时时留余意而有不尽之神。朽笔一下,大局已定,而中间承接 之处,有势虽好而理有碍者,有理可通而势不得者,当停笔细商,候机神凑会,一笔开之,便增出许多地面,且深且远。但于此不即为商所以收拾,将如何了结,如 遇绵衍拖曳之处,不应一味平塌,宜另起波澜。盖本处不好收拾,当从他处开来,可免平塌矣。或以山石,或以林木,或以烟云,或以屋宇,相其宜而用之,必势与 理两无妨焉乃得。总之行笔布局,无一刻离得开合者,故特拈出,申诸同志。

作书发笔,有欲直先横,欲横先直之法。作画开合之道亦然。如笔将仰,必先作俯势,笔将俯,必先作仰势,以及欲轻先重,欲重先轻,欲收先放,欲放先收之属,皆开合之机。至于布局,将欲作结密郁塞,必先之以疏落点 缀;将欲作平衍纡徐,必先之以峭拔陡绝;将欲虚灭,必先之以充实;将欲幽邃,必先之以显爽:凡此皆开合之为用也。学者未解此旨,断不可任意漫涂,请展古人 所作,细以此意推之,由一点一拂,以至通局,知其无一处不合此论,则作者之苦心已得,然后动笔摹仿,头头是道矣。

布局先须相势。盈 尺之幅,凭几可见。若数尺之幅,须挂之壁间,远立而观之,朽定大势,或就壁,或铺几上,落墨各随其便。当于未落朽时,先欲一气团炼,胸中卓然已有成见,自 得血脉贯通,首尾照应之妙。上幅难于主山,下幅难于主树。水要有源,路要有藏,幽处要有地面,下半少见平阳,脉络务须一串,山树贵在相离,水口必求惊目,云气足令怡情,人物当简而古,屋宇要朴而藏。偏局正局,俱应如是。

天下之物,本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 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是以繁而不乱,少而不枯,合之则统相联属,分之又各自成形。万物不一状,万变不一相,总之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是即所谓势 也。论六法者,首曰气韵生动,盖即指此。所谓笔势者,言以笔之气势,貌物之体势,方得谓画。故当伸纸洒墨,吾腕中若具有天地生物光景,洋洋洒洒,其出也无 滞,其成也无心,随手点拂,而物态毕呈,满眼机关,而取携自便。心手笔墨之间,灵机妙绪,凑而发之。文湖州所谓急以取之,少纵即逝者,是盖速以取势之谓 也。或以老杜十日五日之论,似与速取之旨相左,不知老杜但为能事不受迫促而发。若时至兴来,滔滔汩汩,谁可遏抑。吴道子应诏图嘉陵山水,他人累月不能就 者,乃能一日而成。此又速以取势之明验也。山形树态,受天地之生气而成。墨滓笔痕,托心腕之灵气以出。则气之在是,亦即势之在是也。气以成势,势以御气。势可见而气不可见,故欲得势,必先培养其气。气能流畅,则势自合拍。气与势原是一孔所出,洒然出之,有自在流行之致,回旋往复之宜。不屑屑以求工,能落落 而自合。气耶,势耶,并而发之,片时妙意,可垂后世而无忝,质诸古人而无悖。此中妙绪,难为添凑而成者道也。

机神所到,无事迟回顾 虑,以其出于天也。其不可遏也,如弩箭之离弦;其不可测也,如震雷之出地。前乎此者,杳不知其所自起;后乎此者,杳不知其所由终。不前不后,恰值其时,兴 与机会,则可遇而不可求之杰作成焉。复欲为之,虽倍力追寻,愈求愈远。夫岂知后此之追寻,已属人为而非天也。惟天怀浩落者,值此妙候恒多,又能绝去人为,解衣磅礴,旷然千古,天人合发,应手而得。固无待于筹画,而亦非筹画之所能及也。或难之曰:机神之妙,既尽出于天,而非人为之所得几,固已。今者吾欲为之 心,独非属人乎?曰:盖有道焉。所谓天者,人之天也。人能不去乎天,则天亦岂长去乎人。当夫运思落笔时,觉心手间有勃勃欲发之势,便是机神初到之候,更能 迎机而导,愈引而愈长,心花怒放,笔态横生,出我腕下,恍若天工,触我毫端,无非妙绪,前者之所未有,后此之所难期,一旦得之,笔以发意,意以发笔。笔意 相发之机,即作者亦不自知所以然,非其人天资高朗,陶汰功深者,断断不能也。夫非天资高朗,陶汰功深者,不能不迟回顾虑,于是毕其生无天机偶触之时。始因 不能速,以至不得势;继且因不得势,而愈不能速;囿于法中,动辄为规矩所缚;拘于象内,触处为形似所牵:释家所谓具钝根者也。其于兹事,何啻千里。

酝酿

一切位置,林峦高下,烟云掩映,水泉道路,篱落桥梁,俱已停当,且各得势矣。若再以躁急之笔,以几速成,不但神韵短浅,亦且暴气将乘。虽有好势,而无闲 静恬适之意,何足登鉴者之堂。于是停笔静观,澄心抑志,细细斟酌,务使轻重浓淡,疏密虚实之间,无丝毫不惬,更思如何可得深厚,如何可得生动,如何可得古 雅堪玩,如何可得意思不尽,如何可得通幅联络,如何可得上下照应。凡此皆当反覆推究,而非欲速者所得与也。且同是一人手笔,其出于闲静之时者,自有闲静之 致,出于躁急之候者,兴会虽高,而一段轻遽之意,不足为观者重矣。试观古人传作,初展时,见其笔势飞动可喜,未足以尽其妙也。当细玩其深厚浑融之气,不知 几经蕴蓄陶淑而后得此者。乃今学者,或自喜才情富有,或自矜笔意飞扬,任意挥扫,不自顾惜,到后来不觉入于油滑佻?。其弊一成,毕生莫挽,虽有过人才情笔 气,终难到古人地位。吾所谓酝酿云者,敛蓄之谓也。意以敛而愈深,气以蓄而愈厚,神乃斯全。暴著者能敛蓄,则将反乎退藏;轻易者能敛蓄,则将归乎厚重。能 退藏则神长,能厚重则神固。夫神至能固而且长,又何患乎不望见古人。

有毕生之酝酿者,有一时之酝酿者。少壮之时,兼收并蓄,凡材之 堪为吾用者,尽力取之,惟恐或后,惟恐不多。若少缓焉,其难免失时之叹。及至取资已富,别择已精,则当平其心气,抑其才力,以求古人之所以陶淑其性情,而 自成一种气象者,又不在于猛烹极炼之功,是则一生之酝酿者也。因有所触,乘兴而动,则兔起鹘落,欲罢不能,急起而随之,盖恐其一往而不复再覯也。若其迹象 既成,林壑毕现,又当静检其疏失,细熨其矜暴,聚之以致其坚凝,融之以至于熔化,粹然以精,穆然以深,务令意味醇厚,咀嚼不尽而后已,是则一时之酝酿者 也。要之速以取者,始之事也;缓以凝者,终之事也。若既能速其所当速,而复能缓其所当缓焉,安有不足观者乎!

(作者:未知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