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卫红:女性主义艺术境遇的两难
当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提问“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的时候,女性主义艺术开始被置入进了艺术史的视野。中国女性主义的美学立场依然是建立在西方的女性主义的基础之上,这与其他舶来学科的情形差不多。最初,女性主义的艺术诉求是追求性别平等,但随着我们视野的放大,以及现实变化,女性主义艺术的发展出现了多样又复杂的形态。
女性艺术与女性主义艺术是有区别的。
英文的feminism,在中文当中有二个译法,一为女权主义,一为女性主义。早年,女权主义的说法比较通行,现在,女性主义的说法比较流行。从字面上的改变,也可以看到中国人对这个名词在理解上的变化。女权也好,女性也好,主要的内容是一样的,“女性”显得温和一些,客观一些,“女权”则表现的激烈一些,主观一些。女性艺术,一句话即可概括,女的艺术家弄出来的艺术。女性主义艺术,则多义,也复杂,它有自己的内容限制。女性艺术与女性主义艺术最后的落脚乃在“主义”二字上的分岐,分水岭从此而开。
女性主义在日益西方化的中国被逐渐认识,但中国公然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的艺术家极少,她们只是用女性主义的方式创作,有时甚至只是一种策略性的选择。
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始,在中国,妇女解放常常被理解为女性渴望得到爱情和婚姻的自由,而一旦女性得到了这个自由,社会即普遍认为妇女解放了,实际上,这混淆了女性主义的诉求和人权的诉求,虽然女性主义发生的前提与人权运动有密切的关系,但狭义女性主义与人权要求是有极大的区别的。从这一点上说,中国的妇女远没有解放。
申张自我,和反对迫害成为了中国女性艺术的主要基础,就我个人而言,我同意大部分女性主义的立场,但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却很难看到好的艺术.近年来,有一个倾向,即以前声明自己是女性艺术家的部分艺术家开始要求摆脱这个身份,其中的原由是她们发觉,这个身份让她们变得更加边缘,更要求男性社会的宽容度,而不能够给她们原本想要的东西。每年的三月,女性艺术家活动陡然增多,一直让女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应该说这样的活动暗示着个体的消失,一刀切下来,女的都站成一排,全部都变成了一种主义者,大家变成了一个态度,一个统一体。
尽管我同意女性主义是从受男权社会的挤压的基础上生发出来,但是我有时也不得不承认我走在一个泥潭之中。
首先,我们的知识来源于男性社会。无论你与男性社会对立也好,或认同男性社会的游戏规则也罢,我们活在男性建构起来的话语当中,这个文化环境是我们的土壤,无论我们要长什么苗,营养都不得不来自这个土壤,这是女性主义摆脱不了的尴尬。其次,定义“女性主义艺术”的两难还在于,如果我们申辩身份,有一种被推入狭窄的空间当中——女性艺术家成一小撮活动分子,比如一群妇女的聚会,鲜有男人。如果我们不申辩身份,女性主义的命题则自动瓦解。
现在看来,女性问题变得复杂是因为情境的变化,一方面有部分权利已争取到手,失去了反对的假想敌,另一方,反对男性话语,又不得不使用男性话语,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无奈。又需要,又反对,造成了极大的矛盾。我们要权利,却并不是要剥夺别人的权利,我们是要将世界毁灭吗?显然不是,在一个只两性的世界,如果没有男人显然不可能的。
法国女性,安娜伊斯宁,她不回避男人,男人,构成她观察世界的主要内容,她的了不起的著作日记中,写出了男人与女人的复杂关系,让她成为女性主义的先锋。男性世界是我们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回避研究这个世界,只一味处于对立显然也不可能产生有深度的理论或观念。承认我们的现实世界,承认我们已然存在的事实,这也是女性艺术家必需树立起来的态度。我们可以提供绝无仅有的女性经验的同时,也需看待他人的经验对于自己的价值。
一种文化的建立,需要时日才能堆砌起它真正的内容,女性艺术也是如此,这是速成不了的。当下的女性主义艺术陷入一种解释学当中,因此也显得缺乏纵深的内涵。从大部分女性艺术的表述来看,解释多于艺术表现力本身。我们知道,一旦艺术处于解释学的立场,它的本质立即受到损坏,而艺术的价值也会受质疑,因为解释与艺术的品质相抵触,这方面它不如语言来得更直接有效。女性艺术长期在解释学的河边行走,难免弄湿自己的鞋。由一种受难转化为反抗男权的艺术更是有一种风险,它变成控拆的艺术,而忽略艺术享受的部分。因此我不赞成,女性艺术是一种解释性的艺术,因为这使它的诉求变成一个狭窄的发泄通道,也使它的内涵变小,变成一种关怀能力很弱的艺术。看起来似乎具有反抗性,同情性,实际却是在精神领域的一个小范围的活动。
女性主义艺术中还缺少的是对文化建设的愿望,过多地将自我放置在受迫害的位置不能自拔,有时把普遍性的问题误当成特殊性的问题。对反抗的假想让女人爱上自己的不幸,我提醒,有些问题不是女性专属,有些是属于人的问题。这需要我们有能力分清,被提出的女性问题当中,有哪些与人的问题重叠。女性问题不能够超越于人的问题之上。
女性问题是一个广泛而又复杂的问题,更何况,中国地方这么大,每个地区的传统历史和文化现实又都不一样,本来,这里的问题与欧美的就不一样。我们怎么能提出一个全角度的解决方案呢我?我以为,女性主义应该成为一个空间,简单的女性艺术终将成为一种肤浅的艺术。个体差异是一个需要引起关注和重视的问题,只有我们摆脱对女性主义习惯性的理解,才能捧出有价值的女性主义艺术,也才有可能出现女性艺术的繁荣,为艺术史真正献上一桌丰富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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