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东镜头下,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
他,凭借优美而感性的图像,纪录了在快速变化的社会中城市知识分子和年轻人所感受的疏离和内心的伤感,以古典文人气质与现代场景对接,模糊了历史感与现实性,拓宽了影像叙事的方式,反映着新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在富裕的物质生活与日益匮乏的精神世界之间的妥协、困惑和无力感,同时也暗含了被现代化狂潮践踏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无奈。
他就是杨福东,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在中国本土成长、作品又立足于中国、倍受国内外关注的70后影像艺术家之一。
杨福东,1971年生于北京,1995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目前工作生活于上海。从九十年代末起,就开始从事影像作品的创作。如今已经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杨福东的作品具有明显的多重透视特征,他的作品探讨着神话、个人记忆和生活体验中身份的结构和形式。
杨福东是第三位入围古根海姆HugoBoss当代艺术奖的华人艺术家,而在此之前,蔡国强、黄永砯两位分别于1996年、1998年得此殊荣。来自北京的杨福东在中国美术学院学的是油画,在90年代上海举办的青年美术大展中也是凭着他的油画崭露头角。但是他的梦想是拍电影。杨福东到上海后,与同年龄的艺术家杨振中、徐震等一起,于1999到2000年期间在上海组织了一系列很有名的展览,其中的“超市”、“有效期”等展览中,他就尝试了多个电视机同时播放影像的展示方式。在他来看,从他一开始画的油画,到后来拍的照片,都是只有一帧画面的电影:影像与绘画、摄影是一脉相承的。
我们透过他的作品,似乎看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角色——他们大多数迷失在现代社会——而我们又透过他们,看到了被现代化狂潮践踏了的中国传统文化;我们透过他的作品,还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的困惑不堪和无力感——看到80年代年轻人和艺术家的理想主义及他们所拥有的改变世界的坚定信念与现实形成的天壤之别。
第一个知识分子,摄影彩色C-print,2000年,193X127cm
在现实的层面,杨福东从2000年的摄影作品《第一个知识分子》开始,就将关注点放置在都市知识分子身上:一位穿着西装革履但却变得衣衫不整,裤子右膝处显出破洞,手提公文包的男子,站在黄色交通警示线上,满脸血迹,右手持砖,做出死磕状,甚至不清楚手里的砖砸向谁。而照片的上方,是鲜红的“TheFirstintellectual”(第一个知识分子)的英文字体,本身衣着举止所显示出的身份的模糊性(在其身上我们似乎能看到从事多种行业复杂影子),再加上这一行赫然其上的英文字母,使这件作品释放出莫名的尴尬与围困,而背景中隐约可见的摩天大楼似乎也给出了商业化的语境,这难道就是知识分子的真实情态?
艺术家表示:“这件作品的主人公是被攻击的人。他希望反击,但却没有目标。”这个人迷失在塑造自己的社会中,在路中间被杨福东捕捉下来,孤独,狂乱。
他在接受汉斯·尤利斯·奥布里斯特采访时说:“(当年)每个人都想做大事,但最后总是一事无成。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雄心勃勃,即便他们明知存在各种障碍——那些障碍或者来自当时的社会,或者来自他们自己。在《Firstintellectual》中,年轻人受了伤,血沿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他想做出反应、想反抗,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手中的砖块砸向谁。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
杨福东毕业后,出身在北京通州的他,只身来到上海,“我感觉自己像在上海的陌生人,就像我试图在政治压力随时可能干涉的环境中做事。和所有人一样,我就像那个‘第一个知识分子’……。希望建功立业,但是最终一事无成。‘第一个知识分子‘不知道问题来自于自身还是社会。”在无数场合,这位艺术家描述着他与这座他选择生活其中的城市之间的复杂关系,表达着他对都市环境的疏远,发现他的不安似乎也明显存在与许多城市人中。关于上海,“这座城市就像将这么多人留在他们自己的梦想中。”
或许这是最近10年来全世界发展最快的城市;在1992年的国庆讲话中,邓小平将上海描述为中国进入新千年的实验室。上海是对消费主义敞开的城市,在这里,中国发展出自身的资本主义模式,反映在浦东新区未来主义的摩天大楼日益扩张。目前的常驻人口高达2000多万,中产阶级也将如此,这个白领阶级在这个城市的劳动力中占据规模庞大的比例。
杨福东,城市之光,2000年,6 minutes 视频|单路视频,彩色有声影片,
因此在录像作品《城市之光》(2000年)中,杨福东也将注意力转向这个新的社会阶级,创造出以超现实主义讽刺为标志的肖像。录像作品中的主人公屡屡被中国传统音乐所打断,他们是两个男人,穿着着白领办公室职员的服装,彼此相像,或许是同一个人被分割成两个。在城市背景下——一座公寓或位于摩天大厦中的一间办公室,两个人走着,相互追逐,传递着雨伞,或舞蹈着。这就是他们的日子,之前和之后都是完全相同的生活。他们的行动偶尔缺乏逻辑,近乎好笑,悬挂在美梦和噩梦之间,似乎诠释着都市背景对居住者的心理效应,这种精神分裂症折磨着人们。
“似乎年轻一代已经失去了理想。我尝试着不要对此进行判断,但是在我的作品中,我寻找着他们所失去的东西。”。《竹林七贤》项目计划通过五部影片调查这一代人的焦虑。艺术家说道:“这个项目的创意出现在2001年至2002年之间。我希望我的故事以现代世界为背景,我希望主人公是年轻人。我的目的是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感觉,尝试了解他们对未来的期望。”
杨福东 《竹林七贤》 2003年 35毫米胶片黑白电影 29分钟
他的35mm黑白影片《竹林七贤》第一部中,杨福东把场景设在雾霭蒙蒙的安徽黄山,景色优美而神秘,观众和片中角色都不禁忘身其中。在最初几个场景中,这些人物赤身裸体,摆出具有象征意义的姿势,坐在岩石上。他们的裸体以及在中国绘画传统中从未出现过的元素可以被解释为全新的开始,精神重生和净化的时刻。影片中的其它元素——模糊的黑白图像,过时的服装,语言交流的缺失——共同强调着超脱短暂现实的渴望。
杨福东 《竹林七贤》 2003年 35毫米胶片黑白电影 29分钟
《竹林七贤 第四部》,2006,35毫米黑白胶片电影,70分钟
《竹林七贤 第五部》,2007,35毫米黑白胶片电影,91分41秒
《竹林七贤 第五部》,2007,35毫米黑白胶片电影,91分41秒
“大家已经习惯了“对话即电影”,或认为对话就是电影的根本。观众进影院付钱消费他的情感。情感是什么?观众要“听故事”,有些恨不得在三小时把几个人的一生都演出来,让你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我觉得影像的所有内容都是语言,比如演员的身体,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够叙事。”
黄小姐昨夜在m餐厅, 2006,黑白照片
昨夜的黄太太和黄先生,2006数码打印,48x73cm
2006年,不少人熟知的在《黄小姐昨夜在M餐厅》,似乎是“名媛”的黄小姐与众年轻男子觥筹交错,或穿着晚礼服与男子们抽烟,情景略显颓废,或在高档轿车里被男子拥在怀里目光伸向窗外,乍看上去有如旧时代的上海摩登,但其实又是现代都市的场景。在这里,杨福东展示的是一种电影剧照的视觉特点,但作品里没有交代故事,只有片段,也无解读入口,这种断裂的瞬间也阻隔了叙事的延展,以看似老电影的视觉相似性叙说现代都市的社交生活,这也一再出现在杨福东的创作中。
雀村往东 20分50秒 黑白 6屏
《雀村往东》是2007年年初杨福东在老家拍的,用他的话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很冷的乌托邦,有现实的残酷感。”这部作品与杨福东童年的感觉有关,他说:“小时候觉得北方冬天特别冷,下的雪特别厚,村里总有很横的狗”。《雀村往东》是围绕一群在干旱、荒凉、严酷的中国北部恶劣环境中为维持基本生存而努力挣扎的野狗的生活场景展开的。同时,在影片中也穿插了一小部分同样充满困惑、为了生存而战斗的人类生活场景。艺术家在这部作品中质疑了在当代中国生命价值的所在,并且强烈的传达出个体对于生存权利的渴求。《雀村往东》也许是至今为止杨福东最私人的影片,他用一种近乎痛苦和冷酷的感情描绘了幼时生活的农村,以及他日益增加的孤立与迷惘。
青·麒麟 雕塑 多屏录像装置 2008
类似的作品还有他在山东做的《青·麒麟》(2008年),拍的是山东的青石雕刻工厂。那些工人做了很多的石狮子、麒麟、华表等,虽然很有视觉震撼力,但很难说有艺术的感觉。他说:“那是当作廉价的商品来做,把传统的工艺丢得差不多了。在当地谈艺术太奢侈了,他们完全是为了生计,中国很多地方其实在生活现状和消费上是很现实的。”他坦承,那种人的生存状态,是种残酷的风景,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会有一种奇怪的不应景的感觉:你是一个旁观者在看风景,自己在心态上也在打架。
拍完这两部片子后,杨福东觉得生活在今天还是要直面现实社会,而不能像书上的文人似的去思考了。多年来做了很多“宏大的小题材”,年龄在增长,看事物的方法也有所改变。
天色·新女性 摄影彩色喷墨打印,2014,120X180cm
天色·新女性二 现场拍摄 2014
2015年在余德耀美术馆展出的《新女性II》,杨福东一改往日的黑白镜头,变换为彩色,这是他的女性系列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但从他的精神谱系来看,却又是离现实最远的一次。在《新女性II》里,杨福东将众多看上去面容姣好的女性放置在他一手制造的秘密花园里:海滩、雨水、晚宴、麋鹿、蛇以及色彩斑斓的玻璃屋,这几乎是一种神话叙事,新女性们在这里嬉戏、畅想、远眺,依然是泳装,但这些似乎是存在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怀旧泳衣之下,是当代的面孔与身体。“它可能不再是针对于理想,相对宏大叙事的作品,对我来说,《新女性II》中的感觉更接近童年,记得你吃完糖以后,把彩色糖纸,对着太阳照耀,随即散发出各种斑斓的色彩,像雨后奇异的彩虹么?”
杨福东属于选择在这个国家生活的一代艺术家,他们得益于新的文化开放,也将作品贡献给正在发生的转型中国。发挥作用的意识是其艺术反思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说:“艺术家所寻求的是勤奋、认真、甚至艰难地独立工作,以期作品能够产生作用。对我来说,今天社会所发生的一切是我们以各种方式来看待和感知的伟大变革。这种转变与人们的心理态度有关,代表着思考方式和意识形态中的诸多变化。无数因素带来影响,首先关注传统价值观的缺失以及传统所占据的份额。与此同时,新事物的到来和宣言有时是只属于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并没有太多意义。同时遗失的还有共同生活的概念,寻找更好生活方式的集体进步。”很明显,某些作品的现代背景与另一些作品中所蕴含的非时间概念形成强烈对比,可以看作是对现代中国的诠释,在过去十年中,这个国家经历了西方文化花费了50年才消化的变革。因此,杨福华的作品描述了正准备将祖国推向新千年的年轻一代,同样提出了如何与最近的历史保持复杂关系的重要问题。他说:“许多年轻人,我主要指的是继我之后的一代人,根本没有考虑过过去。此外,他们甚至不需要忘记它,因为他们并不了解。”
国际饭店No.1,2010,摄影黑白喷墨打印
正如批评家杜曦云在“当代艺术在当下的新问题”指出,中国当下的社会矛盾越来越激化、现实问题越来越聚集,危机可能在日渐孕育。知识分子如果越来越只注重个人财富的当下聚集和及时行乐,与现实问题渐行渐远,或者有意忽视。而目前的中国当代艺术界,突出的新问题是:1、在“转化传统”的旗帜下向传统的出世思想靠拢。2、很少有艺术家关注重要的现实问题并有精彩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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