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书论:(16)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干禄第二十六
赵壹《非草》曰:“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诚如其说,书本末艺,即精良如韦仲将,至书凌云之台,亦生晚悔。则下此钟、王、褚、薛,何工之足云。然北齐张景仁,以 善书至司空公,则以书干禄,盖有自来。唐立书学博士,以身、言、书、判选士,故善书者众。鲁公乃为著干禄字书,虽讲六书,意亦相近。于是,乡邑较能,朝廷 科吏,博士讲试,皆以书,盖不可非矣。
国朝列圣宸翰,皆工妙绝伦,而高庙尤精。承平时,南斋供奉皆争妍笔札,以邀睿赏,故翰林大考 试差、朝殿试、散馆,皆舍文而论书。其中格者,编、检授学士,进士殿试得及第,庙考一等,上者魁多士,下者入翰林。其书不工者,编、检罚俸,进士、庶吉士 散为知县。御史言官也,军机政府也,一以书课试,下至中书教习,皆试以楷法。内廷笔翰,南斋供之,诸翰林时分其事,故词馆尤以书为专业。马医之子,苟能工 书,虽目不通古今,可起徒步积资取尚、侍,耆老可大学士。昔之以书取司空公,而诧为绝闻者,今皆是也。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之德,不能阶清 显,况敢问卿相!是故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于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此真学者所宜绝学捐书自竭以致精也。百余年来,斯风大扇,童子之 试,已系去取,于是负床之孙,披艺之子,猎缨捉衽,争言书法,提笔伸纸,竞讲摺策。惜其昧于学古,徒取一二春风得意者,以为随时,不知中朝大官,未尝不老 于文艺。欧、赵旧体,晋、魏新裁,所阅已多,岂无通识?何必陈陈相因,涂涂如附,而后得者。俗间院体,间有高标,实则人数过多,不能尽弃,然见弃者,固已 多也。惟考其结构,颇与古异,察其揩抹,更有时宜,虽导源古人,实别开体制,犹唐人绝律,原于古体,而音韵迥异;宋人四六,出于骈俪,而引缀绝殊。其配制 均停,调和安协,修短合度,轻重中衡。分行布白,纵横合乎阡陌之经;引笔著墨,浓淡灿乎珠玉之彩。缩率更、鲁公于分厘之间,运龙跳虎卧于格式之内,精能工 巧,遏越前辈。此一朝之绝诣,先士之化裁,晋、唐以来,无其伦比。班固有言:“盖禄利之道然也。”于今用之,蔚为大国。虽卑无高论,聊举所闻,穷壤新学,或有所助云尔。
应制之书,约分二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摺,应朝考者也。试差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摺;岁 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摺而略大,则摺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二者相较,摺用为多,风尚时变,略与帖 同。盖以书取士,启于乾隆之世。当斯时也,盛用吴兴,间及清臣,未为多覯。嘉、道之间,以吴兴较弱,兼重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张翰风二家,大盛于 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欧、赵之后,继以清 臣,昔尝见桂林龙殿撰启瑞大卷,专法鲁公,笔笔清秀。自兹以后,杂体并兴,欧、颜、赵、柳,诸家揉用,体裁坏甚。其中学古之士,尚或择精一家,自余购得高 第之卷,相承临仿。坊贾翻变,靡坏益甚,转相师效,自为精秘,谬种相传,涓涓不绝,人习家摹,荡荡无涯,院体极坏,良由于此。其有志师古者,未睹佳碑,辄 取《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多宝塔》《闲邪公》《乐毅论》翻刻摩本,奉为鸿宝,朝暮仿临,枯瘦而不腴,柔弱而无力,或遂咎临古之不工,不如承时之 为美,岂不大可笑哉!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 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
近代法赵,取其圆满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 成。或有学苏灵芝《真容碑》《道德经》,徐浩《不空和尚》,此二家可上通古碑,实非干禄正体。此不过好事者为之,非通行法也。吾谓《九成宫》难得佳本,即 得佳本,亦疏朗不适于用;《虞恭公》裴拓已不可得,况原拓石乎!《姚辨志》亦仅宋人翻本,此二碑竟可不临。欧碑通行者,大则《皇甫君》,小则《温大雅》可 用耳。率更尚有显庆二年《化度题记》《黄叶和尚碑》,但颇僻,学者不易购耳。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 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 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摺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
大卷弥满,体 尚正方,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颜碑但法三事,《臧怀恪》之清劲,《多宝塔》之丰整,《郭家庙》之端和,皆可兼收而并用之。先学清劲以 美其根,次学丰整以壮其气。《郭家庙》体方笔圆,又画有轻重,最合时宜,缩移入卷,美壮可观,此宜后学者也。但学三碑,已为大卷绝唱,能专用《臧怀恪》,尤见笔力也。
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柳之《冯宿》《魏公先庙》《高元祐》最可学,直可缩入卷摺。大卷得此,清劲可喜,若能写之作摺,尤为遒媚绝伦。裴休《圭峰碑》,无可《安国寺》少变之,乃可入卷,此体人人所共识者也。
小欧《道因碑》遒密峻整,曾假道此碑者,结体必密,运笔必峻,上可临古,下可应制,此碑有焉。求其副者,《邠国公碑》《张琮碑》《八都坛》《独孤府君》 四碑,又有《于孝显碑》,峻整端美,在《苏慈》《虞恭公》之间,皆应制之佳碑也。北碑亦有可为干禄之用者,若能学则树骨运血,当更精绝。若《刁遵》之和 静,《张猛龙》之丽密,《高湛》之遒美,《龙藏寺》之雅洁,《凝禅寺》之峻秀,皆可宗师。至隋碑,体近率更,尤为可学。《苏慈》匀净整洁,既已纸贵洛阳,而《栖岩道场舍利塔》整朗丰好,尤为合作。《凤泉寺舍利塔铭》匀净近《苏慈》,《美人董氏志》娟好,亦宜作摺。右八种者,书家之常用,而干禄之鸿宝也。但 须微变,便成佳摺。所恶于《九成》《皇甫》《虞恭公》者,非恶之也,以碑石磨坏,不可复学也。必求之唐碑,则小唐碑多完美石本,其中极多佳书,合于时趋 者。能购数百种,费赀无多,佳碑不少。今举所见佳碑,可为干禄法者,著之于下:
《张兴碑》秀美绝伦
《河南思顺坊造像记额》丰美匀净
《韦利涉造像》精美如绛霞绚采
《南阳张公夫人王氏墓志》婉美
《太子舍人翟公夫人墓志》遒媚
《王留墓志》精秀无匹
《李纬墓志》体峻而笔圆
《一切如来心真言》和密似《刁遵》
《马君起浮图记》体峻而美
《崔璀墓志》茂密
《罗周敬墓志》整秀峻爽
以上随意举十数种,各有佳处。《张兴碑》之秀美,直逼《唐俭》,而《罗周敬碑》尤为奇绝,直与时人稍能唐碑者,写入大卷无异,结体大小,章法方长,皆同大卷,不变少许,直可全置大卷中。不期世隔千祀,乃合时至是!稍缩小为摺,亦复佳绝,诚干禄第一碑也。
又有一法。唐开元《石经》皆清劲遒媚,《九经字样》《五经文字》笔法皆同。学者但购一本,读而学之,大字几及寸,小注数分,经文可以备诵读,字书可以正讹谬,师其字学,清整可以入策摺,一举而三美备。穷乡学僮,无师无碑,莫善于是矣。
历举诸碑,以为干禄之用,学者得无眩于目而莫择乎?吾今撮其机要,导其次第焉。学者若不为学书,只为干禄,欲其精能,则但学数碑,亦可成就。先取《道因 碑》钩出,加大摹写百过,尽其笔力,至于极肖,以植其体,树其骨。次学《张猛龙》,得其向背往来之法,峻茂之趣。于是可学《皇甫君》《唐俭》,或兼《苏 慈》《舍利塔》《于孝显》,随意临数月,折衷于《裴镜民》《樊府君》,而致其润婉,投之卷摺,无不如意。此体似世之学欧者也,参之《怀恪》《郭庙》,以致 其丰劲,杂之《冯宿》《魏公先庙》,以致其遒媚。若用力深,结构精,全缩诸碑法,择而为之,峻拔丰美,自成体裁。笔性近者,用功一时,余则旬日。苟有师法 者,精勤一年,自可独出冠时也。此不传之秘,游京师来,阅千碑而后得之。
《樊府君碑》经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摺竟可专学此体,虚和婉媚,成字捷速,敏妙无双。
卷摺所贵者光,所需者速,光则欲华美,不欲况重,速则欲轻巧,不欲浑厚。此所以与古书相背驰也。
卷摺结体,虽有入时花样,仍当稍识唐碑某字某字如此结构,始可免俗。
卷摺欲光。吾见梁斗南宫詹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秾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
篆贵婉而通,隶贵精而密。吾谓婉通宜施于摺,精密可施于策。然策虽极密,体中行间,仍须极通;摺虽贵通,体中行间,仍须极密,此又交相为用也。
摺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贵白光,缥缈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
卷摺笔当极匀,若画竖有轻重,便是假力,不完美矣。气体丰匀而舒长,无促迫之态,笔力峻拔而爽健,无靡弱之容,而融之以和,酣之以足,操之以熟,体自能方,画自能通,貌自能庄,采自能光,神自能王。驾騄駬与骐骥,逝越轶而腾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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