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学在唐代为鼎盛时期,凡及楷书,言必称虞、欧、褚、颜。颜真卿即是其中最富革新精神的大书家。颜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他出身名门,是著名学者颜师古的五世孙。颜真卿为人笃实鲠直,向以义烈闻名于官场,曾为四朝元老,宦海浮沉,不以为意,后奉命招抚谋反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为李所杀。

颜真卿的书法渊自家学,但其得以变革的启迪者,乃吴郡张旭。由于他能兼取百家,自如取舍,留下大量书帖足可见其功力。史学家范文澜在著述中每及于唐书,皆称“盛唐的颜真卿,才是唐朝新书体的创造者”。颜的楷书,反映出一种盛世风貌,气宇轩昂;而他的行草,使宋代米芾也心仪斯书,原因是那些书帖往往是在极度悲愤的心境中走笔疾书的,读者可从本文中领略个中滋味。情溶于艺,艺才生魂,历史上大凡优秀的艺术,均不违背此一准则。

颜真卿

颜真卿,一位书坛的巨灵。千百年来,唯颜鲁公能比肩书圣王羲之,雄视阔步于书坛。唐代书坛固然以颜真卿为冠冕,而宋代也以颜书为大纛。自兹以往,颜真卿的书魂形成了巨大的向力,而又积淀成中华民族书魂的重要部分。《新唐书·颜真卿传》赞曰:“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英烈的日月人生,便是浇灌其书艺奇葩的不竭泉源。

书家的壮烈人生

公元709年,唐中宗景龙三年己西,颜真卿出生于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颜氏世家,系颜师古的五世孙。

颜真卿,字清臣,名与字相合,父辈的希望于此可见;而颜真卿一生,也似乎正是沿着这一既定轨道求真求清。一生历任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大臣,以至为唐王朝舍身取义,杀身成仁。颜真卿撰碑往往自云“琅玡颜真卿”,因其祖籍山东琅玡临沂。其父颜惟贞,武则天天授元年(690)判入高第,授衢州参军,历长安尉、太子文学,以草、隶擅名。几乎和父亲一样不幸,三岁的颜真卿也尝到“少孤”的辛酸,由母亲殷氏亲加训导。这种命运的播弄,或许正是发皇才能的砥石。既长,由勤奋与刻苦中磨砺而出的颜真卿,已是“少好儒学,恭孝自立。贫乏纸笔,以黄土扫墙,习学书字,攻楷书绝妙,词翰超伦”。(《颜鲁公集行状》)

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颜真卿二十六岁便举进士,又擢制科(朝廷为求散逸而有专长的人材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顺利地踏上了仕途。他担任过朝散郎、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和醴泉县尉,于天宝二年(743)诣洛阳,访张旭。

天宝九年,颜真卿由监察御史转殿中侍御史,在御史台下属的三院之一的察院任职官。在此期间当御史吉温出于私怨罗织罪状陷害御史中丞宋浑(宰相宋璟之子)时,颜真卿敢于诤诤面折:“奈何以一时忿,欲危宋璟后乎?”宰相杨国忠及其党羽遂视真卿为异己,终于在天宝十二年把他调离出京,降为平原太守。世称“颜平原”即由此而来。

颜真卿在政治上有一种察微知几的敏感。当安禄山的谋反初露苗头时,真卿就高筑城,深挖沟,收揽丁壮,积储粮草,加以防范。然而每日却与宾客泛舟饮酒,以不问时事为假象,以释安禄山的疑心。平原郡本属安禄山辖区,安禄山时时密探暗察,但终于以为真卿乃一介书生,不再猜疑。喜剧性的结局是,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使司兵参军李平驰奏”。正当唐玄宗伤心地喟叹:“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邪?”李平的驰奏,无疑给了玄宗一支兴奋剂,他环视左右,半是感慨,半是赞许地说:“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在反安禄山的斗争中,颜真卿壮怀激烈。他迅速从原来三千兵扩充为万人,并择取统帅、良将,一些太守、长史也各以众归。当时堂兄颜果卿为常山太守(治所在今河北正定),相与起义,在安禄山后方共讨叛军。河北十七郡归朝廷,安禄山所有仅范阳、卢龙等六郡。颜真卿被推为联军盟主,统兵廿万,横绝燕赵,军威大震。天宝十五年,加户部侍郎河北招讨采访使,辅佐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大将讨叛贼。其间颜真卿曾指挥平原、清河(郡治在今河北南宫东南)、博平(故址在今山东西部)三郡之师大战反贼,斩敌首万级,生擒一千余,声威益震。

公元756年,唐玄宗之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即位,是为肃宗。颜真卿拜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复为河北招讨使。安禄山利用肃宗调走河北兵力之机,乘虚遣史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兵围平原。十月,颜真卿被迫弃郡,渡过黄河,历尽种种险关,在至德二年(757)至凤翔谒帝,诏受宪部(刑部)尚书,迁御史大夫。

当时唐王朝秩序大乱,无暇顾及许多,但颜真卿却“绳治如平日”,凡不合制度者,皆鲠直谏言,因而招忌出为刺史。一度入朝为刑部侍郎,后又贬为长史。

代宗宝应元年(762),五十四岁的颜真卿被从四川召回京城,拜户部侍郎,次年改吏部侍郎,后又转为尚书右丞。广德二年(764)颜真卿被晋封为鲁郡公,“颜鲁公”之名即由此而来。然而又终因宰相元载构怨,永泰二年(766)又被贬出京。后元载获罪被诛,颜真卿重新入朝为吏部尚书。

颜真卿为人鲠直,为官清廉,为民解困。早在以监察御史出使河、陇时,五原(今蒙古临河东)有冤狱,久久未决,又天旱不雨。当冤案一经颜真卿辨决,竟凑巧下起雨来。民众感其恩德,称这场及时雨为“御史雨”。他在蓬州和抚州等地作地方官时,也曾因救灾恤患、治陂灌田受到民众的称颂。德宗建中元年(780),鲁公已七十一岁。这位声名颇重的四朝元老,由于他的正直,仍不为宰相杨炎、卢杞所容。

颜真卿一生最壮烈的一幕是晚年与李希烈的斗争。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早蓄谋反之意,于建中四年攻陷汝州(今河南临汝)。卢杞因欲报私怨,建议派遣颜真卿前往宣谕劝说,说真卿乃“四方所信,若往谕之,可不劳师而定”。颜真卿至许州(治所今河南许昌)见了李希烈,宣诏旨未毕,逆贼使诸将诟骂鲁公,又令号为养子亲兵千余人拔刃逼胁。然而颜真卿面不改色,李希烈只得挥去众人,将鲁公扣作人质。李希烈使出种种手段威胁利诱,甚至在颜真卿的住处庭中掘下土坑,扬言要将他活埋,妄图迫使他就范,为己所用。颜真卿坚贞不屈,严加斥责,他冷笑着对李希烈说:“何必费那么多麻烦,只要借给我一剑,你必睹快事!”李希烈遣人积薪于庭,说:“不能屈节,当焚死!”颜真卿毫不畏惧,径自起身蹈火,倒是李希烈手下的人,拉住了他。李希烈无奈,于贞元元年(785)八月指使阁奴等在蔡州(今河南汝南)龙兴寺中缢杀了颜真卿。

颜真卿的一生,一半是在沙场、在朝廷的错综斗争中度过的。他以他的全部忠心献给了唐王朝,真正做了一位忠贞清廉的大臣。而另一半是在书斋中度过的,他钻研艺术、文学,酷爱书法,这是他一方宁静的天地。他又自强不息地走向一代书家的峰巅。

颜体境界

颜真卿在书学史上以“颜体”缔造了一个独特的书学境界。颜鲁公书法既以卓越的灵性系之,境界自然瑰丽;既以其坚强的魂魄铸之,境界自然雄健;又以其丰富的人生育之,境界自然阔大。在吐露风华的青年时代,颜真卿就向张旭请教“如何齐于古人”的问题。这是颜氏的书学心声,亦是颜氏高悬的鹄的。这位从小以黄土帚扫墙习字的颜氏苗裔,几乎在一开始就站到一个高耸的书学起点上。而在书学上鲲鹏展翅,则经过了几乎长达三四十年岁月的历练,才稍成自己的面目与气候。继之又以数十年工力百般锤炼、充实,使得“颜体”形神兼具。而其晚年犹求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颜体”终于在书坛巍然屹立。

颜真卿一生书学境界的历练,大略有三。

第一境界:立坚实骨体,求雄媚书风。

在五十岁以前,可以说是第一境界的历练。在这一过程中初步确立自己的“颜体”面目。如果以天宝五年(746),张旭在裴儆府上授笔法于颜真卿为一个界线,那末在此以前颜真卿尚在艰苦的摸索阶段。此一阶段传世之作鲜见。如天宝元年写《张仁蕴德政碑》,天宝五年写摩崖书法禾山石壁“龙溪”二字。此时颜真卿在书学方面已有相当的修养,这在张旭考问颜氏十二笔意时,颜真卿或以从张旭处领教所得,或以自己攻习所悟对答如流,使张旭深以为然。他志向高远,期在“齐于古人”。张旭也因此愿意再授笔法。

在接受张旭的笔法后,颜真卿欣喜地说:“自此得攻书之妙,于兹五年(或作七年),真草自知可成矣”。因此,从天宝五年以后的五年(或七年)时间,可说是颜真卿依照张旭的指引,刻苦再磨砺的阶段。果然在天宝十一年后,颜真卿书碑渐多,在社会上已享有一定的声誉。天宝十一年书有《郭虚己碑》、《郭揆碑》、《多宝塔碑》、《夫子庙堂碑》等。天宝十三年又有传世名作《东方朔画像赞》、《东方朔画像赞碑阴记》等。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颜真卿投身于金戈铁马与叛军作战之中,无暇顾及笔砚艺事。此可为颜氏书法历练的第一阶段,也是第一境界的历练。

在这一时期,虽然各碑面目或有差异,但总体上说,是“颜体”的初步形成阶段。从《多宝塔》等典型作品的分析中可知,颜真卿所追求的是用笔上沉着、雄毅,以健力立骨体,敷以较厚之肉彩;结体上整密、端庄、深稳,由瘦长型变为方正形;在布白上减少字间行间的空白而趋茂密。这一阶段,颜真卿追求“雄”中有“媚”的境界:“点画皆有筋骨”,“点画净媚”,“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另外他基本上专门攻习真书、草书,虽有隶书、篆书之作,并不多。颜真卿的第一境界,从初唐而来,又脱出初唐之轨辙,自立一家面目。这种境界的历练又多循张旭所示为门径。

第二境界:究字内精微,求字外磅礴。

从五十岁后至六十五岁,可以说是第二境界的历练。在这一过程中“颜体”形神兼具,已渐成熟。其间作品有《金天王庙题名》(758)、《请御书逍遥楼诗碑额表》(758)、《鲜于氏离堆记》(762)、《磨灭记》(762)、《颜允南碑》(762)、《韦缜碑》(763)、《臧怀恪碑》(763)、《郭家庙碑》(764)、《颜秘监碑铭》(765)、《颜乔卿碑》(769)、“逍遥楼”三字(770)、《殷践猷碑》(770)、《张景倩碑》(770)、《元子蜇遗爱碑》(770)、《宝应寺律藏院戒坛记》(771)、《麻姑山仙坛记》(771)、《小字麻姑山仙坛记》(771)、《大唐中兴碑》(771)、《颜含大宗碑》(771)、《宋广平碑》(772)、《重建颜含碑》(772)、《八关斋会报德记》(772)等等。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动荡,以及其后接二连三地被黜,使他一次又一次拓展了心灵的空间;书生——斗士——统帅,立朝——外黜——立朝,生活方式频繁转换,人生体验更多,艺术体味也就更深。这些,颜真卿“一寓于书”,将前期的“颜体”反复锤炼,炼形炼神,从而神形兼备,终至成熟。可以看到,他加强了腕力,中锋运行,取篆籀方法,圆转藏锋,如印印泥。笔画形成蚕头燕尾,直画则成弓弩蓄势之形。笔画之间采取横细竖粗的对比错综方法。在钩末、捺末挑踢出尖锋,耀其精神。其捺笔表现出一波三折的节奏。其直钩、平钩、斜钩,饱满取势,弯度均匀,圆劲有力。其折笔则提笔暗转,形成斜面折下,以“折钗股”拟之。从结体上说,方正端庄,稳健厚重,中宫宽绰,四周形密,不以重心欹侧取势,不以左紧右松取妍,而像篆隶以对称的正面形象示人。在布白上,字间栉比,行间茂密,以形密取气势,不以疏宕取秀逸。

既至此境界,颜真卿已一扫初唐以来的那种楷书风貌:前者侧,后者正;前者妍,后者壮;前者雅,后者直;前者瘦,后者肥;前者法度深藏,后者有法可循;前者润色开花,后者元气淋漓。真可谓变法出新意,雄魂铸“颜体”。

第三境界: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

在六十五岁以后的十多年中,可以说是第三境界的历练。从成熟中加以神奇变化,一日有一日之进境,一碑有一碑之异彩。此时期的作品有《元结碑》(772)、《干禄字书》(774)、《颜杲卿碑》(774)、《妙喜寺碑》(774)、《竹山堂连句》(774)、《李玄靖碑》(777)、《颜勤礼碑》(779)、《马璘碑》(779)、《颜家庙碑》(780)、《颜氏告身》(780)、《奉命帖》(784)、《移蔡帖》(785)等等。如《颜勤礼碑》、《颜家庙碑》等典型碑刻中,颜书在老辣中富有新鲜活泼的生机,在疏淡中显示质朴茂密的风神,在笔锋得意处显现功力的炉火纯青,在圆润丰腴中透露自己的豪迈气度。

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颜真卿晚年也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对生命与书艺在反省中得到悟彻,并将生命哲学与书艺哲学打通,因此在其点捺撇画中既留着生活的血泪斑驳,又在笔墨的动势中洋溢着生命的颂歌;既在线条的起落移动中灌注一腔豪情,又在栉比鳞次的布白中激射人格光辉!至此境界,其书如老枿枯林,却有浓花嫩蕊,一本怒生,万枝争发,生机盎然。

以上主要介绍了颜真卿楷书的情况,其杰出的行草艺术将在下文《颜书撷英》中介绍。

颜真卿开拓了书艺的崭新的恢宏境界:从特点上论,颜体形质之簇新、法度之严峻、气势之磅礴前无古人。从美学上论,颜体端庄美、阳刚美、人工美,数美并举,且为后世立则。从时代论,唐初承晋宋馀绪,未能自立,颜体一出,唐中坛所铸新体成为盛唐气象鲜明杨志之一。

时代造就了颜书境界,就像时代造就了王羲之的书学境界一样。在魏晋南北朝这一长期社会动荡的时代,而文化史上却成了光焰万丈的时代。这一时代的书法艺术已成了士大夫手中一种自觉地寄托高妙意兴的艺术、本领。他们深入地发现了自然的外在美,又深入地发现了精神的内在美。王羲之就是这一时代造就的“书圣”。然而,唐代进入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唐帝国政治、经济、军事超越以往,达到鼎盛,文化艺术如百花吐艳;人们以一种新的目光和价值观面对社会的巨大进步。唐太宗笃好王右军书法,亲自为《晋书》本传作赞,且重金购求,锐意临摹,又拓《兰亭序》以赐朝贵,故士大夫皆宗右军。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这些初唐大家虽各有成就,却未能真正为唐代创立新书体。

创立一代新书体,颜真卿是先觉者。他是唐代社稷之臣,又是书艺世家的后裔,对于书法的演变,无不瞩目关注。韩愈曾讥“羲之俗书趋姿媚”者,其片面处是未能正确评价王书,而其本意则在于从自己时代出发确立一种新的价值观、审美观。因此杜诗、韩文、颜书,无不以新的时代为背景自立风貌。“逮颜鲁公出,纳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铸万象,隐括众长,与少陵之诗、昌黎之文,皆同为能起八代之衰者,于是始卓然成为唐代之书”(《书林藻鉴》)。颜书的尚骨、尚肥、尚法,崇端庄、阔大、豪放,重气势、魄力、雄风,都可以从唐代社会中找到时代的折光投影。颜真卿造就了在书法中的盛唐之音,这便是颜书的恢宏境界。

颜真卿书法境界,从其陶铸化育的阔大气象来考察,可见兼收并蓄,以成其高,博采众长,以成其广。这有几大渊源:

一是从颜氏系统而来。颜师古的祖父颜之推工书,且精于书学。自南朝以后,真卿祖上多以草隶篆楷为时人所称道。在颜真卿的同辈之中,如颜曜卿、颜旭卿等也在书学上造诣精湛,工草隶篆籀。因此颜真卿所受的书学影响深厚,颜家书学传统对他很有激励作用,他甚至认为“及至小子,斯道大丧”。故颜真卿定下要在书学上“齐于古人”的目标,有其多方面的思考,其中包括对颜氏一族书学传统的光大。

二是从殷氏系统而来。殷氏世家也多出书学名家。颜氏与殷氏两世家数世联姻,两家书学得以汇流合壁。颜真卿的父亲、伯父少孤,养育于当时“以能书为天下宗”的舅父殷仲容家,蒙教笔法。颜真卿从小也由母亲殷夫人亲加训导,摄取了殷家书法的营养。

三是从一代草圣张旭处得真传。颜真卿十分推崇张旭,诚挚地师事张旭,深得其教诲。他特别注意学习张旭的用笔之法、神用执笔之理,以及“得齐于古人”的攻书之妙。这对于颜书的成型是极其重要的。

四、从一代宗师褚遂良处继承发展。前人有颜出于褚之说。米芾《跋颜书》中说:“颜真卿学褚遂良。”今人也多有印证此说者。沈尹默就说:“颜平原书出于褚河南,其楷书结体端严,往往犹有伊阙佛龛碑之风格。”(《沈尹默论书丛稿》)论者或谓从《麻姑山仙坛记》、《靖居寺题名》、《宋广平碑》等笔画较瘦的作品中,更易发现与褚遂良的用笔、结体以及清瘦、圆润相沟通。

五、从民间书艺中广采博取。从颜真卿早期的书法作品中,如《多宝塔碑》等可以看到它和民间书风有密切联系。沙孟海等还认为,颜书的雄厚凝重是从北齐隋碑版中出来。沙孟海在他的论著中曾阐述:从南北朝至隋,真书面貌可分为“斜划紧结”、“平划宽结”两个类型,一直影响到唐、宋以后。褚遂良、颜真卿属后一类型,此一类型继承隶法,保留隶意。而其中又细分两路,褚属秀朗细挺一路,颜属浑厚圆劲一路。颜真卿真书的主要精神渊源于北齐以来的《泰山金刚经》、《文殊般著经》、《隽敬碑阴》、《曹植庙碑》等。这又和颜的世族有关,颜氏是齐鲁旧族,接连几代研究古文字学与书法,颜字与保留汉隶的北齐、隋碑有密切关系。

以上简略说明了颜真卿书法的几大来源,但并不是说仅有这些来源。颜真卿学王羲之,也学欧阳询、虞世南等等,不再一一细析。他学书多通博贯,不作“奴书”,真正化出雄浑的“自我”来。

颜书撷英

精力弥漫、激情洋溢、酷爱书碑,使颜真卿一生创作累累,而传世之碑刻与作品尚有数十种之多。宋代欧阳修说:“唐人笔迹见于今者,惟公为最多。”(《集古录》)颜真卿以一己之手,就可以建构一佳碑比列的巍巍碑林,足可使来者在此徜徉、摩挲。今试作解读。

(一)徜徉在颜体碑林

朱长文云:鲁公“碑刻虽多,而体制未尝一也。盖随其所感之事,所会之兴。善于书者,可以观而知之。”(《续书断》)这也说明颜书在不同的形成阶段有各自的特色;即使是在相近时段上,不同内容的书作也面目各异,在颜体雄健的总体风貌下,其碑文亦各具异采。

1.风华雄媚:《多宝塔碑》(752年 图1)

藏西安碑林。真卿四十四岁时写,正书,已初步形成自我风格:“雄媚”。其起、行、止都有明显的交代。笔力贯注厚重,行笔映带丰神,结体匀称缜密,墨酣意足,在笔墨流动处颇显媚秀之姿。此书与唐代经生楷书之迹相近,可见真卿从民间书艺汲取营养;同时在笔法上可以看到从张旭《郎官石柱记》胎息而来,亦与徐浩书暗脉相接。这些都说明颜书正在多方吸取化育之中。《多宝塔碑》是进入颇书殿堂的入门口,在民间广泛流传,影响甚巨。

2.年少鲜华:《夫子庙堂碑》(752年 图2)

此碑原在陕西扶风。运笔力足锋中,如锥画沙,空间的分割极其均衡,结体方正严密,始终一贯,无一懈笔。且健之以骨而不剩骨,腴之以肉而不剩肉,既吐露风神,又姿媚映人,是年少鲜华时之书。当然也呈现出嫩稚、窘拘的另一面。

3.气韵清雄:《东方朔画赞碑》(754年 图3)

碑在山东陵县。晋夏侯湛文,颜真卿正书。苏东坡曾指出颜真卿此碑在气韵上是从王羲之的《东方朔画赞》得来的。王右军小楷《东方朔画赞》点画骨力劲健,起落转折,如断金切玉,净洁明丽,表现出优雅静远、遒丽天成的风貌。颜能从中得其气息,又以清雄面目出之,可见神与其合,而涵泳融铸之功深。此虽为早期所作,但气韵较为生动,在铸造自己独特书风的路途上,又前行了一程。值得一提的是,此碑碑阳有篆书额、碑阴有隶书额,可以一睹颜氏篆隶之风采。

4.到遒特立:《金天王庙题名》(758年 图4)

此为颜真卿自蒲州刺史贬为饶州刺史时游华岳庙之题名,楷书。字迹奇伟遒劲,运笔圆而劲,由方趋圆,硬弩欲张,雄姿挺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

5.丰伟摩崖:《鲜于氏离堆记》(762年 图5)

颜真卿贬蓬州时拜访鲜于氏,奉命而作。可以看到颜书风格已渐成熟,其用笔雄逸,字迹刚健,精健处如斩钉截铁,结体宽博挺然;且摩崖大字,丰硕伟岸,气势磅礴。可惜今残存只五十字。

6.风骨开张:《臧怀恪碑》(763年 图6)

藏西安碑林。颜真卿撰并书,正书。骨骼略瘦于《家庙》等碑,结体较疏缓,风神开张雄强。或认为柳公权学颜由此入手。

7.神明焕发:《郭家庙碑》(764年 图7)

藏西安碑林。郭子仪为其父建家庙,由真卿撰文书碑。至此颜书面目已成熟。《多宝塔碑》肉胜于骨,而此碑用笔圆而劲,丰腴恬适,气骨风流,锋芒转换间神明焕发,且具清灵古拙韵趣。

8.秀颖超举:《麻姑山仙坛记》(771年 图8)

江西南城县麻姑山上有古坛,相传麻姑得道于此。鲁公撰文书碑,备详其事。此碑“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续书断》)。康有为誉为“握拳透爪,乃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稜”。

9.宏伟发扬:《中兴碑》(771年作 图9)

碑在湖南祁阳县浯溪摩崖。元结撰,颜真卿正书。其碑文辞古雅,其书宏伟发扬,气格雄奇,沉雄痛快,足与唐中兴功德之盛相匹配。清杨守敬云:“《中兴碑》雄伟奇特,自足笼罩一代。”

10.渟涵深厚:《元结碑》(772年 图10)

碑在河南鲁县。颜真卿为唐文学家元结书碑。颜在风格处理上以“渟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朱长文尤赞其纵横有象,低昂有态,自王羲之、王献之以来,未有如鲁公者。此书当从深情厚意中孕育而出。

11.高浑绝俗:《宋璟碑》(772年 图11)

碑在河北沙河县,明中叶复出土。学者认为从《瘗鹤铭》出入笔法笔意,纡徐蕴藉,传达出古朴高浑之风流,雍容秀拔之气骨。黄庭坚说:“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

12.坚苍朴拙:《李玄靖碑》(777年 图12)

碑原在江苏句容县茅山王晨观,早已断散。此碑笔力坚苍,笔质圆浑,结体上与《家庙碑》相近。其书朴多于华,拙多于巧,古意可掬,气势遭伟郁勃。

13.老树鲜花:《颜勤礼碑》(779年 图13)

藏西安碑林,1922年重出。颜真卿撰并书,正书。此为颜真卿晚年为其曾祖父颜勤礼所书碑。运笔劲健,富于变化;藏头则于落笔时隐其锋,护尾则于收笔时回其锋;笔势老辣深稳。结体宽绰舒展,浑厚雄强。笔画间的呼应、起伏,信手而出;空间的疏与密、隔与通,随意布置;各部分间的上下、左右、分合若拙而大智。姿态纡徐,跌宕有致,生机郁勃。宛若老树绽花,别具风姿。

14.风稜秀出:《颜氏家庙碑》(780年 图14)

藏西安碑林。颜真卿撰并书,李阳冰篆额,有来拓本传世。颜真卿于篇首云:“昔孔悝有彝鼎之铭,陆机有祠堂之颂,皆所以发挥祖德,敷演家声。”其创作主旨与此相同:既为其父立碑,且记家族世系,又述后裔学问事业。颜真卿将自己一生之功业德行、书学成就,告诸先人。其时年高笔老,气度雍容,笔力遒厚,而又真情烂漫。因而此碑风棱秀出,劲节清气,一寓于笔画之间。或云有“挟泰山岩岩之气象,加以俎豆肃穆之意”,或曰“具庄重笃实、承家之谨”。书家视为“至宝”,“重如珠璧”。

颜真卿传世名碑尚有《八关斋会报德记》(772年 图15)、《马璘庙碑》(779)、《殷君夫人颜氏碑》(年月失载)等等,不一一例析。除碑刻外,颜真卿墨迹正书有《竹山堂连句》(774年 图16)、《颜氏告身》(780年 图17),可见手迹劲健遒伟之丰采。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因家僮未会主人书意,修改披撇,至大失真,所以米芾说:“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对《竹山堂连句》的真伪尚有不同看法,米友仁鉴定为真迹《墨缘汇观》著录。近人岑仲勉指为伪作,启功认为“《联句诗》殆亦北宋时以黄绢摹作屏障之物”(《启功论稿》)。《颜氏告身》今一在台北、一在日本,究属真迹、勾填,学者也有不同看法。另外颜真卿小楷不多见,有小字《麻姑仙坛记》(图18)、《干禄字书》(图19)。欧阳修有评:“鲁公喜书大字,惟干禄字书法最为小字,而其体法持重舒和而不局蹙,《麻姑仙坛记》则道峻紧结,大为精悍,把玩久之,笔画巨细皆有法,愈看愈佳,然后知非鲁公不能书也。”(《集古录》)

(二)采撷行草的瑰宝

颜真卿的楷书,如其人立于庙堂之上,有衣冠庄重、气度肃穆之气象。他的行草,则有驰骋挥戈、拔剑起舞的叱咤气概,造诣极深,自有境界,既不同于六朝那种超逸优游、风行雨散的行书,也不同于其师张旭的惊电飞流、龙奔蛇突的狂草。颜真卿往往融楷隶篆籀于行草中,运中锋、藏锋、转锋于线条内,取笔画之苍劲奇崛,得字形之诡异飞动,化墨色之浓淡枯润,泻豪放雄健之英气。

1.《祭侄季明文稿》(758年 图20)

或称《祭侄文稿》,墨迹本,行草,横幅,纵28.16厘米,横72.32厘米,二十五行,凡二百三十五字,此为祭文草稿,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

王国维曾很欣赏尼采的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祭侄文稿》便是颜真卿用“血”写下的,千百年来鉴赏者都被此血书的精义所震慑。米芾曾在《海岳名言》中推此为颜氏行书中“第一书”。“父陷子死,巢倾卵覆”,颜氏一族倒于血泊中者三十余人。颜真卿乃书此祭文。从文首至六行,笔墨劲遒宛行,悲痛刻骨铭心。从第七行起情感激奋澎湃,就像海面上雷电过后,终至狂飙暴雨。由于运笔较快,中间圈改处屡见。而至第十八行“呜呼哀哉”,前三字连绵而出,象征悲痛之情推向峰巅。从第十九行至篇末廿五行,仿佛再度掀起风暴,其情难抑,其悲难诉。写到“首櫬”两字时,前后、左右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仿佛置身于情感旋风之中心。长歌当吴,泣血哀恸,一直至末行“呜呼哀哉尚飨”,令人触目惊心,撼魂震魄。

2.《祭伯父文稿》(758年 图21)

或称《祭伯父豪州刺史文》、《告伯父文稿》。现有刻本,最早的为《甲秀堂帖》。乾元元年颜真卿被御史唐旻诬劾,贬饶州刺史(治所在今江西波阳),遂祭其伯父颜元孙及一门去世者。此即为祭文稿本,或行或草,刚劲圆熟,与前之《祭侄文稿》及后之《争座位帖》为颜氏著名“三稿”。此稿在用笔上中锋运转,以沉着凛然为崇尚,不取侧锋之妍,故溢盈篆箱气息。且一任纵笔,无意于工拙,不计其布置。然每字活泼圆动,行气贯串,全篇风神洒脱。王世贞曾以此帖与《祭侄季明文稿》比较,云:“此帖与祭季明侄稿法同而顿挫郁勃似少逊之,然风神奕奕,则祭季明侄稿似不及也。”看来“三稿”为同一类型风格,而因内容与撰写时的心境不同,又各有特色。

3.《争座位帖》(764年 图22)

或称《与郭仆射书》、《与郭英又书》。此系颜真卿致定襄王郭英又之尺牍稿本,原迹已佚,刻石存西安碑林。

古时,“乡里上齿,宗庙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然而郭英又在菩提寺行及兴道之会,两次把宦官鱼朝恩排于尚书之前,抬高宦官的位次。为此颜真卿引历代及唐代成规抗争之,写下此长信。此帖前人评价甚高,如清杨守敬《学书迩言》:“行草自右军后,以鲁公此帖为别格,绝去姿媚,独标古劲。何子贞至推之出《兰亭》上。”此帖信笔而书,点画所至,真趣烂然;意态连属,飞动诡异,而出于意外;笔墨淋漓,既以神行,而真行草之法皆备;忠义之气充塞,而字间奇劲,虽雷霆斧钺,凛然不可犯。米芾《海岳名言》云:“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馨露在于此书。”

4.《蔡明远帖》(772年 图23)

或称《与蔡明远书》等。行书十八行,一百零四字。曾归罗振玉,罗氏有影印本。和上“三稿”创作心境不一样,此是在较恬静的心境中,作一般内容的赠送文字。因此作品笔韵流荡之律动,气势转换之迅缓都与前“三稿”不同。此帖有一种疏淡的意境,脱俗的气韵。黄庭坚尤为敬服,曾云:“笔意纵横,无一点尘埃气,可使徐浩服膺,沈传师北面。”

5.《刘中使帖》(775年 图24)

或称《瀛州帖》。纵28.5厘米,横43.1厘米,八行,四十一字,墨迹本,现藏台湾。此帖与《蔡明远帖》内容虽同属一般书信,但此帖有一种欣慰之情,溢于笔端。《蔡明远帖》之字,锋多敛含,此帖则锋芒耀露,前者律动缓缓,此则急湍迸流。“耳”字末笔拖长竟占一行,其欣慰之情,借此线条一抒为快。且情无尽,意未完,故其下半篇之字比上半篇更大,如心之舒,而线条更加遒逸联绵。第五行二字相联,六行三字相联,七行四字相联,又似情激不已。董其昌称其“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别有异趣”。

6.《送裴将军诗》(图25)

或称《裴将军诗》,刻入《忠义堂法帖》,传为真卿书,也有人认为系伪托。全卷二十七行,九十三字,具有剑拔弩张之势,雄姿英发之概;神龙变化,气势磅礴。且融合各体,顾盼生姿,其间正书则如泰山之镇,巍然屹立;行草则龙虎振威,不可逼视。此如一首狂飚曲,对裴将军的豪放生命情调进行颂赞。

颜真卿的行草作品传世者有三十多件。除以上作品外,尚有《蔡州帖》(图26)、《乍奉辞帖》(图27)、《寒食帖》(图28)、《朝回帖》(图29)、《鹿脯帖》(图30)、《乞米帖》(图31)、《奉袂帖》(图32)、《修书帖》(图33)、《与夫人帖》(图34)、《守政帖》(图35)、《送书帖》(图36)、《华严帖》(图38)、《文殊帖》(图37)、《鹿脯后帖》(图39)、《湖州帖》(图40),等等。在《忠义堂帖》中有许多书迹神采奕奕,传真程度较高。《忠义堂帖》为南宋嘉定八年(1215),丞相留元刚编集颜真卿墨迹,付工摹勒上石的一部汇帖。嘉定十年鞏荣续刻时又补刻入几种。它是学习和研究颜书的重要资料。

颜书之传衍流播

颜真卿在中国书坛上集五百年雄健派之大成,而又最富革新精神,卓然自成大家。在唐代尊称为“鲁公”而不称其名;后世,颜鲁公则成为士庶成知之人,“颜体”成了家喻户晓之书体。颜真卿不仅在书学史上矗立起一座巍峨丰碑,其高尚人品也深为后人所景仰。顾炎武在《浯溪碑歌》中写道:“留此系人心,支撑正中夏”;“如见古忠臣,精灵感行色”;“以示后世人,高山与景行”;“藏之箧笥中,宝之过南金”。颜真卿其人其书都是后人学习的典范。

对颜书和学颜书者,苏武有过简略概括:“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柳诚悬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杨少师书,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风。”(苏轼《书说》)在唐代,学颜书者当首推柳公权。柳公权得力于颜真卿与欧阳询的书法,从而形成自己的面目,世以“颜柳”并称,谓“颜筋柳骨”。五代杨凝式,从颜真卿行草中汲取精蕴,继承发展,形成了其豪放雄浑的书风。

宋代书家,如名重天下的“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宋四家,无一不学颜。苏轼甚至说:“书于鲁公,文于昌黎(韩愈),诗于工部(杜甫)为观止。”宋代学颜达到高峰。

元、明、清时期较之前代,学颜之势似乎稍有不及,但受到颜书影响和熏陶的名书画家为数亦不少。例如,有人认为元代赵孟頫的《太湖石赞》,就意在仿鲁公《蔡明远帖》。明代董其昌十七岁即写《多宝塔》,其勾努笔画,得颜书之意而传其神。清代何绍基学颜书声誉最高。翁同(龠禾)沟通颜书与北碑,气息淳厚,堂宇宽博,得颜书“清雄”之境界。

在对颜真卿书法的研习中,当代有两位大家颇值得重视。一位是沙孟海。据沙孟海自己说,他三十岁左右喜爱颜真卿《蔡明远》、《刘太冲》两帖,时时临习,也酷爱《裴将军诗》的神龙变化。他除了在自己的书法中得到颜书纵横驰骤、奇正相生的气韵,对颜书的论述尤为精辟独到,颇多阐发。另一位是沈尹默。沈尹默遍临唐碑,于真卿尤为知音,且能从颜氏书论中抉其精蕴,嘉惠后人。

当今书学昌盛,学颜者更为广泛,学颜书几成了进入书学殿堂的津筏……颜书的天地正在新的历史时空中广为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