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词与姜夔的创作

  晚唐、五代的曲子,到宋代称为“宋词”,或称“小唱”。宋代由于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城市勾栏、瓦肆里说唱、戏曲的发展,以及文人士大夫的普遍爱好,宋词在社会上风靡一时,是当时最流行的一种歌曲形式。

  北宋初年,由于经过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期,出规了暂时升平的景象,文人士大夫普遍沉缅于纸醉金迷的小天地里,所以文人词仍不脱晚唐五代那种“倚红偎翠”的陋习。北宋中期以后,随着社会矛盾的加深,词风有了转变,开始出现了善创新曲的词人——柳永。柳永早年虽然“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但他晚年大量羁旅行役之作,还是多少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找不到出路的苦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他的词由于词曲紧密结合,便于歌唱,所以传播较广,有所谓“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说法(叶梦得《避暑录话》)。柳永以后,大词人苏轼对词的发展有相当的贡献。他一扫往昔文人词的脂香粉气,树立了雄健的词风,如他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就以豪迈旷廓的气概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追念了历史上的英雄豪杰,所以无怪元·芝庵《唱论》要说“关西大汉打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话了。北宋末期,统治阶级已进入溃烂时期,特别是徽宗当政以后,情况更加严重。当时大晟乐府(徽宗设置的音乐机构)的周邦彦等人,又把词拉回五代宋初的老路上去,周邦彦本人会作曲,写了大量的“自度曲”,其中虽有一些较为可取的写景怀古与抒写旅愁的作品,但绝大部分是描写酒色与风花雪月的艳词。

  南宋初期,北方人民在金的统治下展开了英勇的反抗斗争。他们曾在公元1140年前后响应了岳飞领导的北伐,但是南宋皇帝为了维持偏安的局面,不惜将淮河以北的广大国土出卖给金国,害死了主战的岳飞,每年还要搜括大量钱财向金纳贡。这种卖国行为,自然激起了广大人民的愤怒,也使这一时期以爱国主义为主旨的文人词多少带有一些对统治集团表示不满的成分。这个时期的著名词人有张元干、张孝祥,岳飞、辛弃疾、陆游等,他们继承了苏轼的传统,唱出了一些慷慨激越的时代悲歌。

  南宋后期,自符离一战(1163年)以后,金国因内部矛盾已无力南侵,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也满足于这种小康局面,当然更无北伐的雄心。因此,在箫声花影之中、一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风气很快就蔓延开来,充溢了当时整个的上层社会。这种风气自然也波及词坛,以姜夔等人为代表的“婉约派”词章可以说就是这种反映。

  姜夔(约1155—1221),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江西鄱阳人。他自幼即以诗词擅名,并爱好音乐与书法。成年以后屡次参加科举都没有考中,所以只好去依附“名公巨儒”,充当幕僚清客。从他的有记年的作品来看,自1176年到1206年的三十年间,他的足迹走遍了江西、湖北、湖南、江苏、浙江的广大地区,他的年华似乎也就是在飘泊羁旅之中逝去的。姜夔的内心是矛盾的:他一方面不满眼前的局面——残破的河山与统治者的纸醉金迷,但又跳不出狭小的生活圈子,不能参加到广大人民的实际斗争中去,而只对统治者采取维护的态度。所以他与慷慨高歌、直书愤词的张元干、辛弃疾等人不同,他只能在《扬州慢》、《凄凉犯》等“自度曲”和填词之作中,通过委婉曲折的感叹,在“清妙秀远”的意境中,微微透露出几丝爱国的愁思。

  据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宋时官府修内司曾刊印过载有几百首词调的大型谱集《乐府浑成集》,可见当时宋词乐谱是很多的,可惜现已大部失传,只有个别残谱见于明·王骥德《曲律》。现存宋谱以《白石道人歌曲》(图76)所载姜夔和范成大的十几首“自度曲”与填词之作,以及元刻宋·陈元靓《事林广记》所载《愿成双令》等曲较为可信,大致反映了宋词音乐的原貌。至于明末《魏氏乐谱》、清初《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东■琴谱》和《松风阁琴谱》筹书所载词谱,虽也间有自有渊源的宋词古谱,但大部均是明清人所谱,不足为据。

  宋词的创作方式,分为旧谱填词与自创新曲——“自度曲”两类。前者即利用隋唐以来民歌、曲子或歌舞大曲、法曲的片段——词牌填人新词。填词时可以运用“减字”、“摊破”等手法加以变化。减字,即减少原词句子或字数,音乐也相应紧缩。摊破,即增加原词句子或字数,音乐也相应扩充。后者即利用民间流传各种乐曲的素材,另创新的词牌。姜夔“自度曲”中有一首《凄凉犯》,旋律的进行与宋代民间曲子《愿成双令》相近:

  这个事例说明,姜夔“自度曲”的音乐素材和形式可能均来自民间。

  宋词演唱时,由歌者手执拍板击拍演唱,有时也可由另一人吹哑觱篥或箫伴奏。宋时著名歌者有袁绹。据说,有一年中秋节的夜晚,袁绹曾与词人苏轼同游京口(今江苏镇江)金山夺。其时,天宇四壁,一碧无际,长江流水波涛倾涌,皎洁的月色照耀如同白昼一般。苏轼乘兴写了《水调歌头》“月色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词,让袁绹演唱。袁唱得非常动听,苏轼也很满意(清·高承■《豪谱》)。

  宋词的体裁形式主要有令、慢、近、犯等。

  令,又名小令或令曲,是宋词中最简单的形式。它的名称来自唐代的酒令。唐人于宴会时即席填词,利用流行的小曲当作酒令。因而得名。令有单叠与双叠两种。单叠小令,实例有《黄莺吟》、《醉吟商小品》等。

  黄莺吟

  宋·陈元靓《事林厂记》谱

  王迪译

  此曲原来用琴伴唱。歌词格律及部分词汇与北宋柳永《黄莺儿》词大致相同。曲调素材简练,富于抒情性。它通过一双黄莺在花间飞舞的描写,表现了作者喜悦、欢快的心情。全曲实际上是由5216这个核心音型发展而成的一首短小民歌。

  双叠小令,实例有《愿成双令》及姜夔的《隔溪梅令》等。

  愿成双令

  宋·陈元靓《事林厂记》谱

  王迪译

  《愿成双令》是产生于北宋的民间曲子。现存歌词最早见于北宋《刘智远诸宫调》。其特点是上叠首句为三、三句,下叠首句为七字句。上下叠曲调,除“换头”变化外,其余完全相同。

  宋词中,单叠小令比较少。所谓小令,主要指双叠小令。南宋张炎《词源·讴曲旨要》讲到小令的特点时说:“歌曲、令曲四捎匀”。匀即“韵”。就是说,小令歌辞一般有四个落韵之处。在音乐上,凡落韵处,多在主音或属音上,而且都是强拍。因此,四匀也称“四匀拍”。上例■处,均为落韵处。

  慢,又叫“慢曲”或“慢曲子”,曲调较长,唱时用板打拍,其特点是“重起轻杀”,富有抒情效果。慢曲中最短的是《卜算子慢》,八十九字。较长的有李存勗的《歌头》,一百三十六字。一般多在九十字左右,如姜夔的《扬州漫》:

  扬州慢

  此歌是姜夔在1196年冬至的傍晚,路过杨州,眼见此地十几年前曾被金兵骚扰,至今仍是一派凄凉景象,引起他心中无限伤感而作的。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南宋朝廷屈辱苟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慢曲的形式特点,张炎《词源》说,慢曲有“八匀”(八韵),分为“大头曲”与“叠头曲”两类,节奏处理上有“打前拍”与“打后拍”的区分。“大头曲”是“大头花拍居■五”,就是说第五拍,即下叠换头处为一“花拍”。“叠头曲”是“迭头艳拍在前存”,就是说在乐曲开头叠用双“头”,须加一“艳拍”,这种开头叠用双头的处理手法,称为“迭头”。

  《扬州慢》开头“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即“迭头”。它与下句“解鞍少驻初程”,是全曲的基本旋律。它肯定了全曲基本调性F宫调式,但是D羽调式也占有重要地位。此外,变化半音#1的运用也很具特色。

  近,又叫近拍,或过曲。它可能原是大曲中慢曲以后,人破以前由慢转快的部分。近,一般都长于小令,而短于慢曲。最短的近是《好事近》,四十五字。最长的是《剑器近》,九十六字。一般的如姜夔《淡黄柳》,六十五字:

  淡黄柳

  

  这首歌是姜夔旅居南宋边城合肥时所作,写得虽然比较伤感,但是通过空旷的城关、拂晓的号声和柳色的对比,仍然流露了作者对南未屈辱苟安的不满。全曲主要是由开头一拍的旋律变化发展而成。基本调性是E羽调式。其中下叠“燕燕飞来,问春何在”一句,经过紧缩的主题在下四度上再现的处理手法,颇具特色。

  犯,又称犯调。此名始见于唐代,盛行于北宋末年,犯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句法相犯,即把原来分属于几个不同曲牌的乐句联成一个新的曲牌。如采用三个曲牌称为“三犯”;采用四个曲牌,称为“四犯”。《四犯剪梅花》就是由《解连环》第七、八句,《醉蓬菜》第四、五句,《雪狮子》第六、七句,《醉蓬莱》第九、十句拼成的。这种曲式可能就是后世昆曲中所谓的“集曲”。一种则是指转调或转换调式。《词源·律吕四犯》中举出犯有四种:宫犯商、商犯羽、羽犯角、角归本宫,均为转一个调。宋词中还有连转两个调的,如吴文英的《琐窗寒》,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运用较多的是转一个调的宫犯商和商犯羽两种。

  属于商犯羽的曲例,有姜夔的《凄凉犯》:

  凄凉犯

  

  这首歌也是姜夔旅居合肥时所作。淮南的合肥是南宋边城,当时戍楼上凄凉的号角声,夹杂着渐渐远去的战马的嘶声,引起他无限愁思,于是写下了这首悲歌。此歌写成之后,姜夔曾到临安(杭州)请宫廷乐工田正德用哑觱篥伴奏演唱,效果很好。

  据宋姜夔《“凄凉犯”序》称,凡转调一定要两调主音相同“所住字同”。《凄凉犯》的基本调性是夷则羽,但上叠从“一片离索”到“情怀正恶”,下叠从“晚花”到“红落”的曲调,却已转入“夹钟商”。夷则羽与夹钟商两调,除前者用夷则,后者用南吕外,其余各音完全相同:

  就是说,夷则羽转夹钟商时,只须将夷则——宫音升高半音,作为新调的南吕——变徵就成了,两调“住字”(主音)均为仲吕,只是前调仲吕为羽(6),而后调为商(2)。这种转调的办法,就叫“商犯羽”,或“商羽相犯”。《凄凉犯》一曲,通过调性变化给人以鲜明的印象,使曲调增添了几分凄凉的情调,其艺术处理是比较成功的。不过,过分强调“住字”相同才可相犯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实践中住字不同的转调早已应用。

  宋词与乐府,唐诗五言、六言、七言等方整性句式结构不同,它的每个词牌,句式结构的变化极为复杂,如上引《淡黄柳》,上叠第一句是四字、五字,第二句是七字,第三句则为六字、七字。下叠第一句是三字、五字,第二句是六字、八字,第三勾是四字、四字,六字。这种长长短短的乐句结构,更适于表现细致复杂的情感变化,因此它很快就被新兴的说唱、戏曲艺术所吸收。它的产生对于我国音乐的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宋词在音调上也有自己的特点。其音阶形式基本上属于杂用清角(4)与变徵#4的先秦传统音阶,但有时也用降七级音b7(闰)音的清商音阶。一般来讲,旧音阶宫、羽调式较为常用,有时也用徵调式、商调式和角调式。其转调手法,常转上下四度的近关系调,有时也转大二度调,如《古怨》即由E商调式转为E宫调式。在旋律进行上,三度的进行较为常用,特别是用在乐曲开头和结尾,如《扬州慢》的135,《愿成双令》、《凄凉犯》的357,《杏花天影》的46 等。还有 76或5#43等小三度下行级进的典型音型与五度、六度跳进,如■与■的进行等。此外,变化音#1、#2、#4b7的运用也很有特色,如《杏花天影》即其典型的一例:

  总之,宋词音乐由于有自己的特点,所以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当时产生了极为广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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