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黑社会 （2005）

“人家搞选举，早过我们选特首上百年。”

“时代不同了，什么都是讲生意。”

从2003年拍完《PTU》开始，杜琪峰开始在各个场合放话，要搞一部他想了十多年的黑社会电影；故事要从ICAC廉政公署成立开始，跟着时代而推进故 事；而名字定为《龙城千霸》。杜琪峰说，这部戏早就想拍，不过当初名气小，拉不到投资，现在时机终于算是成熟了，所以先拍一部“后传”性质的电影试试水。

《黑社会》，就在众人的期待下缓缓登场。

在文字开始之前，必须要说明，我要说的《黑社会》跟《龙城岁月》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欲望想提《龙》。对于国内的剪刀手们，我已经不想用各种问候父母的词汇，你只需要知道，《龙城岁月》不是杜琪峰拍的，是《黑社会》的剪接谭家明操刀弄的，就足够了。

杜琪峰拍了很多黑帮片。在他之前，黑帮的定义是由吴宇森所定，快意恩仇，兄弟情意，生死与共，背叛与复仇。这些都是吴宇森的黑帮。这样的黑帮也统领了香港 电影十年。到银河时期，黑帮分裂为两派。一派以《一个字头的诞生》为准，江湖开始显得滑稽，可笑，没有了那么多令人热血沸腾的构造；而另一派以刘伟强改编 的漫画《古惑仔》为主，延续了吴宇森的精髓，却也加入了更多时代与利益的关系。

《古惑仔》在2000年无疾而终，当上了洪兴揸Fit人的陈浩南业已疲惫不堪；而在竹联帮的威胁中谈笑自如的蒋天生，早已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被无名的小混 混杀死。那个充满英雄的江湖，已经变得没有英雄；而如蒋天养所言，“我们以赚钱为主”，现如今的江湖，只剩下无尽的利益纠葛。

《黑社会》，即是讲述现在发生着的江湖故事。

一直以来，杜琪峰乃至银河映像的电影，其间都有一种深深的宿命感。无论主人公做何努力，最后都会被一个叫“宿命”的东西所缠绕，所“命定”。《暗花》的螳 臂当车，《非常突然》的无力回天，《暗战》的濒死绝症，等等等等，透露出杜氏电影的一个最重要讯息：宿命。宿命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反映在人个体 上的东西，也最能营造出电影应有的戏剧性冲突。而杜琪峰一直把宿命发扬光大，成为杜氏电影的标志之一。

在《黑社会》里，杜琪峰抛弃了他最为熟练的表达方式，也抛弃了《大事件》的新镜头拍摄方式，更抛弃了多年来惯用的“小题大作”故事叙述。（例如《非常突 然》抓俩逃犯，《枪火》保护老大，《PTU》一晚上找枪，等等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开篇就是很庞大的故事情节，看得出来有头有尾，这只是“黑社会”中的一个 片段——选老大。

既然是选老大，自然就应该有候选人。

“人家选话事人，早过我们选特首上百年。”

阿乐是典型的中国人性格，温和，有礼，不烦躁，胸有成竹。任达华自《蛊惑仔》的洪兴老大蒋天生之后，就开始习惯这类内敛的角色。此次扮演离异的父亲，社团 的候选老大，从演技上来说没有缺点，依然也没有突出性优点。其实在杜琪峰的电影里，每个角色的演出都被限制得非常恰倒好处，无论你是以前接过再烂电影的烂 演员，到了杜琪峰的电影里，都能找到合适的位置，都能给你非常好的发挥。林雪，张家辉，古天乐，王晶的老爸王天林，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例子。

大D，人如其名，什么都想大过别人一点，说话声音大一点，办事狠一点，外表凶一点。同阿乐不同，他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前97年代香港人急功近利的形象，目中无人，凶狠毒辣。

在一开始，大D便拿着钱砸着各个有选举权的叔父辈人物。钱能通神嘛。但显然他不是一个计划充分全面的人，钱不拿到人手里，托人转手，就不怕被人吃了么？其 中一个老大看见自己只有10万，别人却有20万，立刻恶狠狠的说，还想让我选大D？道义，信誉，情谊在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作用，20万就可以得一张票，何乐而不为？

选举当日，几个叔父辈各怀鬼胎。收了钱，当然要帮付帐的人说话了，对不对？于是社团叔父辈老大，灵魂人物邓伯出面说话了。以前他小的时候，看见选老大，他 就想，为什么这帮老不死的家伙什么力量都没有，干嘛听他们的。后来他明白了，那是公信力，收了钱，就把老大给他，那还干嘛选，不如拍卖好了？于是在他的带 头下，没有人不敢再替大D说话。因为邓伯说，社团要平衡，不能让一人独大。最后收钱的那两位，也只得乖乖的举起手，响应邓伯的号召。

剧情慢慢发展着，阿乐选举成功，但却需要证明他的身份。邓伯说，以前咨询不发达，就算你是老大也没人认识你是谁，所以需要一件信物来证明你的话事人身份。而这件信物，就是龙头棍。

龙头棍在前任老大吹鸡手里。显然的，大D选举已经输了，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和他有利益关系的老大吹鸡了。一边把钉在箱子里的那两个收钱不办事的叔父一遍一遍踹下山，一边威胁吹鸡，不准交棍，棍要给我。

于是整个电影的戏剧冲突进入高潮阶段，争夺龙头棍。

在一番你死我活的争夺之后，龙头棍最终还是到达阿乐手里。彻底输了的大D，准备成立新帮会单干。但玩分裂，谁会愿意。于是阿乐开始威逼利诱大D。你要是合作，下届话事人你做，生意你照旧。你要是不合作，想单干，这两年我什么都不做，带着社团打你。

大D还能怎么样？面子大得过命和钱么？死心不改的他，带着自己老婆和阿乐，他儿子一起出去钓鱼时，竟然提出了两个话事人的想法。阿乐怎么可能愿意？他又该 怎么办？他说不行，但大D显然是准备好了，不行回去也是翻脸，社团经营的生意也毁誉一旦，叔父辈也会埋怨他这个人不服众，最终也只能下台；说同意，两个话 事人，事怎么话？他能容忍社团有跟自己平级的人存在么？于是采用最不得已又最简单的方法，当场杀大D。

显然他是没准备好的，他老婆就差点跑脱。而且他儿子也在场，看着他一步步砸死大D。但他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镜头最后，儿子一脸的惊恐，慢慢平静下来。上车，回家。新一代老大的影子，缓缓清晰起来。

《黑社会》故事枝节繁杂，人物出场众多。它尚不能成为史诗，但它为将来的史诗，做了一个非常完美的铺垫。

杜琪峰的这次突破相当不容易。

这次的《黑社会》，不同于《一个字头的诞生》的诡异，不同于《古惑仔》的热血，也不同于《英雄本色》的浪漫，更加不是《江湖告急》的颠覆。这是一种还原，还原到生活最本身，最为真实的一种表现。

在拍戏前，杜琪峰同黑帮人士接触，希望他们能够接受《黑社会》。黑帮人士的要求仅仅是，别把我们拍成英雄，我们也是真实人。

是的，在《黑社会》一片里，已经最大程度的，还原了这种真实。

遛狗的社团前辈，烤鸡翅膀的社团老大候选人，边打麻将边谈事的叔父辈。等等等等，《黑社会》中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我们天天都在做的事。这种真实，对比着影片所表达的主题，更让人不寒而栗。

可以说，前90分钟都是相当温情的。直到阿乐举起石头的那一刻，一个江湖的凶恶，毫无掩饰，赤裸裸的呈现在观众面前。没有什么道义可言，烧黄纸拜天地，通通都是假的。这只是一个由权力和金钱主宰的世界，为了这两样东西，所有的人和物，都可以抛弃。

《黑社会》中的选举，淡淡的隐喻了香港的政治状况。警察也只愿意“安定繁荣，没投诉”，至于黑社会死不死，那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往更深的政治方面去想，则留在了下一部《以和为贵》。

《黑社会》一片拿走了金像奖最佳导演，编剧和影帝，这大概是太多都没料到的事情。金像奖对《黑社会》的肯定，更坚定了杜琪峰拍摄下一部的决心，于是利用《黑社会》中被剪掉的部分戏份，加上新拍的片段，就有了半年后的《以和为贵》。

10 黑社会·以和为贵 （2005）

“从前的以和为贵，是指黑帮与黑帮之间；现在的以和为贵，是指‘我们’，和‘你们’之间。”

石副厅长的这一席话，开门见山。《以和为贵》片名的含义，慢慢的浮出水面。

这部电影可能很多不熟悉杜琪峰的人，第一次看，不大会看得明白，即便是看过第一部的。

如果非要说这是黑帮片，其实你只看到了表面；这部电影，其实跟黑帮已经相去甚远，至少和你从前在电影上见到的黑帮，完全不同。

在最出名的黑帮片《教父》里，黑社会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体系；在其他各类黑帮片里，黑与白是分清的。即使有官匪勾结，那也只是个别案例，不是整个故事架构的主旨。

但在《以和为贵》里，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危害社会的黑帮，也没有什么正义的人民警察。整个电影都是灰色的。如果说上一集黑社会还有一丝温情的面纱，那么这一集，将所有观众的幻想打得粉碎。

很多人看上一集黑社会，应该是惊异的。一个文艺片的模式去拍黑社会，不能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看着乐少跟猪肉贩子讨价还价，你会觉得，原来黑帮老大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与我们没多大区别。

杜琪峰将血腥掩盖得严严实实。除了那些底层的撕杀，和联胜的高层和叔父辈，说话不紧不慢，聚在一起像退休老者般闲聊喝茶，即使有争论，也像三岁的小孩子。

这给你一个幻觉，黑社会原来也可以这般平常，无形中甚至会给你一种错觉，即使有黑社会的存在，对我们也是无妨的，甚至于当你听了邓伯在警察局说的那句话之后，你会觉得黑社会甚至是对社会有益的。

“你试试没了黑社会，全港的代客泊车谁来做？”

第一集内，北上取龙头棍，是全片的第一场撕杀。这场撕杀随着东莞仔将木棍一下一下砸到林雪身上时，观众还会有一丝侥幸，这毕竟是黑社会底层的小混混为博出位的不择手段。选举中，大D的恶，一目了然，观众很容易就把同情和好感给予犹如一个温和父亲般的乐少。

随着影片最后乐少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砸死大D，观众最后的同情和希望也烟消云散。

这毕竟是黑社会。

而《以和为贵》，完全将第一集仅有的温情击得粉碎。

第一集中的主要角色还是大D和乐少。其他都是陪衬。而第二集，没有的真正意义上的主角，而是一幅黑社会的群像画。每个人都指代着一个符号。

乐少从第一集结尾开始，我们便对他不再信任。拿着龙头棍狞笑的他，早已利欲熏心，为了连任下一届而不择手段。他代表着人类最简单的心态：欲望。

Jimmy是一个不想进入黑社会的人。他对邓伯说，小时候做小贩被人欺负才加入了黑社会，现在只想一心一意赚钱。但邓伯却选中了他，因为他的能力，对和联 胜的发展是最有价值的，社团要平衡，要牵制无论野心和实力都庞大起来的乐少，所以Jimmy仔，一定要做下一届话事人。而他在内地发展，处处受阻。尤勇扮 演的公安厅副厅长对他说，来内地观光旅游，我们欢迎；做生意，不行。为什么？因为你不是话事人。

所以Jimmy仔，最终走上这条道路。

东莞仔是贪婪的。第一集里，乐少叫他跑路，杀人的事会找人背，他很轻描淡写的说，不就是坐牢么，几年出来又一条好汉。在他身上还能依稀见到一点江湖义气。但两年后的《以和为贵》，你会看到一个年轻版的乐少。

飞机的戏份很少。第一集里那句震撼观众的“我为社团做事，谁不服就打谁”，在黑夜的街道里散发无尽的光芒。如果说整个电影，还能找出一个好人，他是唯一的 一个。有义气，为了老大赴汤蹈火；骨头硬，不轻易接受他人的诱惑。第一集《黑社会》之后，他成了乐少的御用杀手，替乐少除掉了无数他看不顺眼的人，没有要 求过什么。唯一说了一句牢骚的话，也只是：“出来混这么多年，谁认识飞机……”。当乐少答应他若除掉Jimmy，这届话事人你做的时候，他又多了一个为乐 少尽忠的理由，当然，这句话的水份，他自己也估摸到了。所以当Jimmy坐在他身边，说“全天下都知道乐少想连庄”，他苦笑着放下了刀。

影片最后，Jimmy在车上看着飞机在街边被昔日杀死的人的仇家追着砍杀时，观众也应感受得到那份凄凉。Jimmy拉他上车，给他名片，对他说：有事找我。而他下车后，将名片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他是全片最具昔日黑帮片英雄气质的角色，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观众同情和怜悯的人。

全片，谁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乐少不是，Jimmy不是，石副厅长才是。

他又升职了。上一集里，师爷苏对他说，上次见你还叫大圈豹，这次就是总队了。他隐喻了太多的东西。

政治。

整个片，所有的人物都是石副厅长的棋子。有很多意味深长的话，从他口中而出。

“不是不让你们生存，是要适可而止。”

“新记跟你们不同，他们爱国。”

“我们和你们，要以和为贵。”

杜琪峰对大陆的态度是消极的，绝望的。这毫不奇怪。97回归，香港便遭遇金融风暴，所有行业全面萧条。90年代初，年产电影能达到360部以上，而2005年，却40部出头！这是一个何等的衰落，怎能让港人不去寻找原因？

不得不提CEPA。这个协议的全称是《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安排》(Closer 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简单说来，就是内地要为香港而开一些特例，让一些在内地不可能做的事，可以由香港去做。

电影就是一方面。这个协议，指明了电影只要是合拍，内地会为香港电影的放映开绿灯。

看上去很美，实际呢？众多的阉割电影我就不说了，黑社会，不行；杀警察，不行；封建迷信，不行；提及宗教，不行；这样不行，那样不行，香港电影界也要赚钱，那就只能拍那些无病呻吟的小资电影！

于是我们见到了大堆口水片，《百年好合》《飞侠小白龙》《我的失忆男友》……这样的电影绝对不会被剪，也绝对能在内地畅通无阻的上映，可是他们又有什么价值？你能说香港电影人不思进取吗？可是，他们也得吃饭！

他们想抗争，但是却发觉没有任何办法。香港就犹如《黑社会》中的和联胜，被石副厅长代表的中国政府所牢牢钳制，永不得翻身。

石副厅长对Jimmy说，你就一直当和联胜的话事人吧。我们不是不相信选举，我们是怕两年后选出来的人，像林怀乐一样，到处惹事，扰乱社会秩序。这是我们不想见到的。我们之间要以和为贵。

你来管理香港和联胜，香港的社会治安会更好一点，香港会更加安定繁荣。

你说杜琪峰在讽刺吗？是的。隐喻？是的。

Jimmy仔原本根本不想当黑社会,只想赚钱.他现在只想赚两年钱,然后下一届就辞职不干,拿着钱和老婆逍遥自在.

但国家不让.为了国家的安定繁荣,你必须像新记那样连任.

任凭愤怒绝望的Jimmy仔一拳一拳打在石副厅长的脸上，他也丝毫不还手，只说着：谢谢合作。

在石副厅长面前，Jimmy做出的举动，就像一个小丑一样。

你能说石副厅长坏吗？不能。他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社会的安定繁荣。

Jimmy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抗拒的结果，死的那些人已经是良好的例子和典范。

Jimmy的绝望，等同于杜琪峰对香港的绝望。

预告片的最后，有一行猩红醒目的大字：黑社会也有爱国的。这是陶驷驹的一句名言，曾引起香港社会的强烈反响。有兴趣的人可以搜索搜索陶驷驹，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黑社会怎么爱国？听话就是爱国。

在强权面前，你只能学会听话。

Jimmy仔为了能在内地做生意，只能听话；

香港电影为了能在内地上映，只能听话。

杜琪峰的深深绝望，刻进了《以和为贵》。一切都是近乎荒诞的真实。

没有什么黑社会白社会好人坏人。在《以和为贵》里，只有两种人：

爱国的，不爱国的。

爱国就给你荣华富贵；不爱国？你就死得很难看。

可能很多人都没注意到,尤勇的影子其实是一个红五星.棺材,龙头棍,五星红旗.这就是《以和为贵》。

相对于《黑社会》，杜琪峰在《以和为贵》里，玩得更大胆，更无顾忌。在政治，金钱夹击下的香港黑帮，又将何去何从呢？

杜琪峰，没有给出答案。

这也是一个由未来去书写答案的问题。

后面的话

《银河映像·十年解读》的第一部分，暂时告一段落。

其中讲述的十部电影，跨度从1996年至2005年，涵盖了银河映像这十年来的电影之路。

有朋友可能会觉得，为什么有一些黑帮片没有写进去，例如《大事件》等等。因为这些电影，商业元素大大的盖过了其“黑色”，所以我留到了商业部分，以供慢慢细读。

十部电影并没有依电影而分为10部分，每部之间略有关连，所以可能会造成一些混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难完全分开，所以在此特别做一个说明。

爱情与商业部分，在近期应该可以写完。到时候，也可为自己所最喜爱的电影公司，了一个心结。及之所长，错在难免，文中的寥误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

银河映像，难以想象。期望这颗华语电影中璀璨的明珠，在将来会有更大的作为。